出了音乐学院大门往右走，踩过厚重积雪掩盖的草坪，再沿着结冰的石头路面踉踉跄跄地走个十来步，有一盘通往地下十多级的阶梯，沿着阶梯走到底，就是一条通往马路对面的十多米长的地下通道，大雪无法到达这里，但通道内依旧阴冷潮湿，两面墙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异涂鸦，顶部长年亮着一排白炽灯，从通道一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而除了这些，剩下的就是大片的青苔和水渍，以及墙角那些躺在地上静止不动的伏特加瓶子。
白天这条地下通道并不冷清，人们穿的像一个个厚实的毛绒玩具，从这里穿过头顶车水马龙的大街，从马路的一边下去，另一边出来，还有些人从马路中间探出头来——通道走到一半的位置，有两条楼梯向上通往地面，地面上是位于马路正中间的有轨电车站。两条铁轨沿着马路中央一直延伸出去，电车站在铁轨两边各设一个，通往东或西。
车站名唤音乐学院站，非常简陋，窄窄的一片湿滑的水泥地上，只有两条长椅和一个立起来的站牌，一月份到四月份，长椅基本都被厚厚的积雪霸占，人站在这里，两侧的车流呼啸着奔驰而过，高速行驶过后带来的冷气流刺骨地拍在脸上，而放眼四周，左边是枯黄树影掩映下，音乐学院一红一白两座纯欧式古典砖楼，右边则是冷峻灰暗的斯拉夫风格建筑群。立身中央，四周迥异的景色同时映入眼帘，眼神失焦的瞬间，车流变成两条黑河在跟前涌动，白云在西欧和斯拉夫两个世界的上空来回旋转，又一阵风带着刺骨的凉意从耳边吹过，人仿佛就伫立在了时光走廊中。
8路电车平均每十五分钟一趟，运气好点的话，还能坐到古老的红白相间的电车，红白是波兰国旗的颜色，电车在二战之前就开始运营。8路的终点站名叫Stogi Plaża，Plaża在波兰语中有海滩的意思，Stogi代表海滩所在的区域。
中午一点从音乐学院站上车，不用半个小时便能到达Stogi海滩，电车以缓慢的速度经过两座天主教堂后，逐渐驶离格但斯克主城区。铁轨两旁奔涌的车流开始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吐着白气，脚底打滑的人们。商店就开在临街的居民楼下，一家挨着一家，大多是卖烟酒和日用品，也有裁缝铺，修鞋店，古玩当铺和迷你餐厅。波兰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大多数店铺里，不分昼夜的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店家大概是想借此来抱怨和反抗大自然这该死的规律，而电车里充盈着热乎的暖气，慢悠悠地经过寒冷刺骨的街道。转过四个弯，路过两个滑梯上落满积雪的公园，一个破旧的废弃造船厂，一条一年四季都浓翠欲滴的小路，再往前，电车终于开出了居民区，林荫小路慢慢变成一片深邃的森林，森林在左边，一眼看不到尽头，沥青车道在右边，车道再右边，又是一片未知森林。隔着车窗玻璃，虽然感受不到外面的温度，但可以看到波罗的海的海风已经开始掠过森林，树枝轻微地摆动，一两个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人，沿着森林边上的人行道缓缓而行，时间在这里被隔绝，8路电车的终点站就坐落在这条林间路的尽头。
天空还是灰蒙蒙一片，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电车就停在森林边的铁轨上，一闪一闪地亮着双闪黄灯，右边的沥青路延伸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带停车场的水泥空地，空地正中央颤颤巍巍地立着一个破旧不堪却还未荒废的游乐园， 游乐园后面有两截短短的上坡楼梯，沿梯而上，则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广场，广场右边有主打鱼排的餐厅和租售泳衣的商店，现在租售泳衣的商店已经关门了，夏天放在门口的维尼熊也被店家收了回去，泳衣商店和维尼熊一样需要冬眠。左边是一家门口摆满桌椅的自助大排档，因为是半露天的设计，店里虽然仍在营业，却一个顾客也没有。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由房车改装而成的冰淇淋店，广场就变成了一条石板砌成，坡度微微向下笔直延伸到海滩的小路，小路约摸有五六米宽，一百来米长，两边种满一米多高的矮树丛，每当春天到来，矮树丛开出五颜六色的鲜花，花攒锦簇中，石板路通向蓝天碧海和细腻的白色沙滩，海鸥在阳光下旋转，波西米亚美人抱着吉他在路边歌唱。而现在是一月中旬，大概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矮树丛裸露着黑漆漆的枝丫，天空中压下来的灰暗不知是云还是雾，一两只海鸥仍在半空盘旋并发出孤独的嘶叫，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七月以后我便再也没来过这片海滩，小路的尽头，石头路变成了木板，一个木板铺陈的平台，平台上立着一个正方形的木架拱门，拱门像是一个相机取景框，站在木板平台上，透过这个取景框，能看到沙滩、大海、天空，以完美的比例呈现在框中。穿过拱门，木板往前延伸到沙滩，细腻柔软的白色沙滩，当然细腻柔软这个形容，只适用于冬季以外的季节，现在沙滩里的水分结了冰，踩在上面虽然不至于打滑，但隔着鞋底也能感觉到冰渣和沙粒掺杂在一起颗粒分明的质感，以及耳朵可以清楚听见的碎冰声。
冬天的海滩，你可以不用脱鞋在沙滩上散步，而不必担心因为脚陷进沙滩里而弄的满鞋子都是难以清理的细沙。慢慢走到海滩中央，此时我身后是一片绵延数公里的针叶林，以及来时那条安静的小路，海滩沿着海岸线左右延伸，一眼看不到头；前方，波罗的海静静地躺在冬季阴沉灰暗的天空下，从北纬54’向北一直延伸到北极圈，它是全世界含盐量最低的海，这意味着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它总是会结冰，冰层不厚，但足以使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拍向海滩的浪花安静下来。寒流从大海的另一头南下，裹挟着来自北欧凛冽的冷空气席卷了这座南边的城市，也冻结了这片平日里还算热闹的无名海滩。
一起冻结的，还有这里的时间。沙滩上没有一个人，不远处却还立着一张夏天使用过的排球网，不知什么原因，球网没有被人收起，它就这样拄在压抑的天空下垂头散气，面对这样的情景，你能想象到上一刻还在阳光下纵情嬉戏的人们，下一刻突然就被不知名的时间力量带走，换上了寒冷色调的背景板，流动立体的白云被带走，换上满目氤氲的乌云，悦耳的海浪声被带走，换成凝固一切的黑冰。
一步步走向大海，沙滩表面的冰渣逐渐变成薄薄的冰层，越靠近海岸线，冰层越不易踩碎，终于，走到大海跟前时，已经要格外小心因脚底打滑而摔倒了。薄薄的冰层沿着沙滩小心翼翼地往大海深处结出去，雾气笼罩在海面上，阳光透不下来，只有灰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左边雾气深处，仿佛漂在海上的——黑色巨大的集装箱港口若隐若现。天空中的灰色越压越低，四周除了飕飕海风和几声鸥鸣，再没有一点声音。一片氤氲中，海面上好像随时会探出一个超越人类想象认知的巨大怪兽来，半睁着操场般大的眼睛深邃地看你一眼，再安静的潜入幽深海底，似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却又悄无声息的秘密历险。
风忽然变大了一点，迎面扑来发出哗哗声，冷气钻进头发窝和衣领里，让人浑身一颤，冬季的海风把我从幻想的奇景中拉出来。紧了紧衣服，环顾四周，满目的苍茫，一片荒无人烟的寂静之海，散发着孤独的气质。
第一次来到这片海滩，是在出国的第二年，当时我还在距离这里两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上学，那年初冬某个假期，应朋友的邀约，我坐了近三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慢慢悠悠的，来到了这座海边的城市。
火车在临近中午时到达格但斯克总站，和波兰国内除了首都华沙以外的所有火车站一样，老旧，却非常干净。石头站台，机械挂钟，漫不经心的旅人。朋友等候在站台上，火车还没停稳，我便从车窗探出头与他打了招呼。
车箱内播放着到站提醒和上下车注意事项，我学习不用功，只能听懂一小部分。过道里有四五个人在排队准备下车，每个人都趁着这时裹好围巾，戴上帽子和手套，这是下车前一定得完成的。我在队伍的最后下车，朋友已经等在车厢门口，伸手准备帮我拿行李，见我什么也没带，反手递给我一根lucky strike.
冬季的城市格外冷清，朋友带我走了一遍老城。参观了长街、波塞冬雕像、圣母玛利亚教堂、音乐学院、以及他位于长街上2400一个月，20平的公寓。
波兰的冬天下午四点天黑，于是我提议趁天还亮着，去海边看看。朋友说最热闹的海滩在Sopot，哪里有世界著名歪房子和漂亮的码头，但是过去要一个多小时。我问他有没有近一点的，他说他知道一个只有当地人会去的海滩，二十来分钟就能到。
我第一眼见到波罗的海的情景：木架取景框孤零零的立在海滩入口处，天空是浅灰色，海洋是深灰色，海滩是灰白的。目之所及空无一人，只有天地之间飞着几只鸟类，不知是海鸥还是海燕，在我的视角里，它们时而俯冲进取景框内，时而盘旋在高高的天空中，冬季厚重的云层好像随时会压倒头顶，可鸟儿越飞越高，却又似乎永远也够不到那团乌云。大海不似我在电视里看到的那般宽广，可能是由于寒冷的雾气阻挡了视线，辽阔与压抑同时涌向我眼前，未知的神秘，和绝对的寂静。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画面。
朋友和我走在海滩上，越靠近海边，也就算不上绝对的寂静了，海风很大，海浪拍打着海面，海鸟不时的嘶叫两声。朋友对我说，冬天的海边没人，你可以尽情在这里发泄。我问他，发泄什么？他转身面对大海酝酿了几秒，大喊一声：“操！”
这声“操”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尾音绵绵不绝足足拖了七八秒之久，气息之充足，令我汗颜。等他终于喊完，我问他：“你这是受了什么委屈，这么能操。”
他想了想说：“没受什么委屈啊。”
又过了一会儿：“操生活呗。”
我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十八九岁还未踏入社会的少年怎会生出这般感慨，可能这便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吧。
从海滩回到老城，天已经黑了。我们在长街随便找了个餐厅吃了饭，去便利店买了一瓶伏特加和几瓶啤酒，在朋友的公寓里两个人听着脏话说唱喝到半夜，第二天一早我便又搭上火车回学校了。
寂静之海的风景留在我的脑子里，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开始考虑转学，想来想去最终决定来到这个海边城市，给学校写了申请，跟教授见面试课，第二年我如愿以偿的转到了格但斯克音乐学院。之后的三年时间我都在这个城市度过，结识了很多新的朋友，我们夏天一起去寂静之海游泳，当然夏天的时候我应该称其为“热闹之海”。我还曾试过徒步沿海岸边走回老城，到家后感觉一点也不远，脱下鞋却发现脚底已经磨起了两个泡。我没有在冬季对着波罗的海大喊过“操”，却和几个合租朋友在海滩后面的针叶林里埋葬过一条名叫爱马仕的小约克夏，小狗是冬天里病死在宠物医院的，我们把它接回家，放在一个小纸盒里，它的主人抱着盒子哭了一整天。第二天我们带着它来到寂静之海，针叶林的土地已经冻结了，一铲子下去，沙土纹丝不动，不过大家好像都觉得挖的越艰难，才越能表现对小狗的尊重，没人提议要换个地方，只是默默地轮流接过铲子，一下一下地砸向冰冷的地面。小狗最终被埋在了一个较高的坡地上，这里背靠针叶林，面朝大海，山坡上长着一些冬天也没有枯萎的杂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但我相信再过几个月，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小爱马仕会变为养分，让这些杂草开出花，或者至少让它们长得旺盛一些。它从前整天在屋子里撒欢，它也是我的朋友，它现在安静地睡在这里，在这寂静的海边。
次年春天我又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晴空万里，海滩上多了很多游客，彪悍一点的，已经可以不顾依然有些微凉的空气，躺在沙滩上，脱下衣物迎接阳光了，小爱马仕的坟头我已经找不到了，到处都是五颜六色不知名的花草。海风推着海水隆起成一座座小坡，又变成一朵朵浪花拍打在沙滩上，小孩子们光着脚在岸边踩水，裤腿打湿了不要紧，爸妈总有办法让他们在玩累时可以换上一身干净的。
大海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我慢慢往回走，走出沙滩，穿过木架取景框，走在那条鲜花盛开的笔直小路上，路人渐渐少了，四周又安静下来，我转过身面朝大海，深蓝的天空，平静的海面，刺眼的白色沙滩，海鸟忽高忽低地上下盘旋。所有的这些美景，和我在这座城市经历的一切，我都带着最真挚的感动把它们记在心里，就是这些东西，构成了我记忆中的寂静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