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王桂芝
文/纪卫国
小时候我在乡下住过,与奶奶在一起。
奶奶王桂芝,是上个世纪的同龄人,生于公元一九年的农历二月初二。
五十年代后期六十年代初的大跃进,上海的工厂热火朝天,父母双职工,家里四个小孩照应不过来,于是把孩子们都东托西托,记得小时候母亲生怕我放老家会给奶奶添负担,先把我寄托在上海郊区松江的新浜农家,但还是让奶奶知晓了,几个月后终究拗不过奶奶的意思,妈妈还是把我带回到了镇江谏壁雩山纪家村,住在奶奶家,同住的还有奶奶尚未出嫁的小闺女,我的小姑妈。
我奶奶儿子女儿比较多,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夭折了几个,还存活四个儿子、俩个女儿,爷爷很早就因病去世了,爷爷去世那年奶奶才四十八岁,一个中年寡妇领着一群儿女,生活的艰辛可想知。我父亲排行老二,在爷爷生病的那些年,为分担家里困难,私塾读了没几年,十岁出头到上海做学徒。
奶奶始终是和蔼的,爷爷生前是纪家村纪氏大家族的一族之长,年大辈长、和蔼可亲的奶奶迈着小脚蹒跚在村落起伏的青石板巷道上,村里老老少少见到她老人家都会远远地大声向奶奶问安,她总是笑眯眯地予以回应。
小时候奶奶家还没有用上电灯,傍晚时分奶奶就会生火烧灶煮饭,把稻草卷起扎一下扔进灶膛,灶内一闪一闪的灶火映衬着奶奶的慈祥的脸庞,这一景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但始终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晚饭煮好了,奶奶才会点上油灯,在短缺经济年代,广大农村连点灯的几滴油也时时注意节省,油灯的灯火摇曳,灯光会把奶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奶奶十分喜欢我这个上海来的脸蛋象苹果,皮肤白白的孙子,村里见了问起奶奶都会大声介绍"这是上海茂友的儿子",茂字辈在老家辈份大的很,印象中村里里上上下下对咱家都格外客气。我小时候够淘气,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奶奶带着姐姐和我出门,村里老人远远的就招呼寒喧"月琴哎,有空到家里来吃果子呢"。好多年后我还学舌逗家人们开心。奶奶家有两只白羊,记得我喜欢牵放至雩山山脚下,奶奶总是千叮咛万叮咛,生怕我不小心滑入池塘,现己年逾七十的小姑姑一直记得和讲起我小时候放羊的模样。
奶奶五十岁过后就为自己筹置了一口寿材,每隔几年油漆一遍,前后油漆了四十多年,记得乌黑发亮的棺材里面放的大多是稻谷种子,印象特别深的是奶奶对我说她百年后就会睡在里面。奶奶思路特清楚,儿女虽多但尽可能不增加下辈的负担,连这样的事她都想在前面,办在前面。儿辈们个个对奶奶敬畏,知道奶奶把这一大家庭维持至今的不易,奶奶的话在咱家就是圣旨,奶奶喜欢吃柿饼,父母每次回家乡都会在上海南京东路上的南货店购上两斤柿饼,父亲还会自己动手,用彩线把一大纸袋的柿饼扎得有模有样,当然回家看老母亲还有其它上海产的糖果,奶奶收到的儿子这一孝心后会把上海糖果放起来,孙子孙女谁表现好她就会拿出奖赏,孙辈们喜欢围着奶奶转,既能博她老人家高兴,又能尝到来自上海的"甜头",几听上海糖果会被奶奶用上几个月,上海糖果的食用被奶奶发挥到了极致。没见过奶奶发过什么脾气,老人家讲话总是慢条丝理的,奶奶讲话很有艺术,六十年代末我随父母回老家,记得一次在大伯家里开个家庭会,商议一下大家庭的事,爸爸的大弟是农村干部,在公社大队里有事没及时到,四兄弟来了三个,长辈们意思不要等了,可以议事了,听奶奶意见,我还小,在一旁,奶奶讲了一句"三个腿的板櫈不好坐呢"。老祖宗的这一句话,三兄弟只得乖乖地干等着当时担任大队干部的老三办完公事回来再开始。
奶奶讲话声不高,既使生气了讲话也不会声色俱厉,毕竟是族长夫人,有大家闺范的熏陶 ,前些年村里一上了年岁,对纪家村宗谱有深入研究的退休干部纪荣锁宗亲讲了这么件事:奶奶的三儿媳七八十年代时凭着丈夫在公社大队当个干部,有时讲话有点不注意,奶奶不高兴了,就对这个儿媳说"你难道是崇义的老婆?"三儿媳闹不清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对奶奶十分敬畏,知道婆婆是不高兴,是在责备自己,不敢回嘴,始终不明白这话的具体意思,也不敢多问,反正老祖宗不快了,于是立马收敛。好多年后,住在奶奶老屋后面的,奶奶从小看着其长大的传字辈宗亲纪的(传晟)从美国犹他州家谱学会找到了哥伦比亚大学收藏的光绪壬寅年纪崇义主修的十二卷《润东雩山纪氏宗谱》,这时候才恍然大悟,纪崇义是北宋纪昶公廿四世孙,是舍身救刘邦,开汉元勋纪信将军的后人。纪崇义是我的曾祖父,是光绪年间纪家村的族长,是奶奶的公公。三儿媳当年搞不明白奶奶话的具体意思,三十年多年后的今天才真正弄明白了:奶奶在说"你难道是我的婆婆?"表示的是三儿媳你不要把婆媳角色弄颠倒了,话的份量够重。奶奶的讲话艺术真高超。
奶奶三个儿子都在老家镇江零山纪家村,我父亲排行老二,奶奶对不在身边的上海的儿孙辈尽其可能予以关爱,六十年代中期我我亲眼目睹了当父母探亲结束要返回上海时奶奶会颤巍巍地捧着小布袋装着的几斤黑芝麻或者是黄豆、绿豆让我们捎回上海,这是她老人家宅前宅后,迈着小脚在田埂渠边亲手播种收攒下来的,在短缺经济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本是城市居民的稀缺品,而更是奶奶对我们浓浓的眷爱。从小耳濡目染了父辈们对老奶奶的敬重孝顺,一九七三年十月我中学毕业被分配至上海市电信局工作,第一个月的学徒工资是人民币拾柒元捌角肆分,领工资的当天,我通过邮政汇款伍元钱给乡下的奶奶,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另外寄了五元给当时在江西南昌正在"井冈山大学"上学的姐姐,我作为家里老三,由于上面的姐姐哥哥都是"一片红"去插队落户,所以我被分配在上海市属企业。奶奶对晚辈的慈爱,我们难以报答。
奶奶身体硬朗,一直生活自理,九十岁高龄了,在晚辈的要求下她开始不再自己煮饭,住在同一村的三个儿子,那家烧好吃的,她老人家用餐时分就会拄着拐杖来到客堂,正中间端坐,晚辈们呈众星捧拱月状,老祖宗的气场极足。九十年代初期我和父母亲还去探望过,奶奶的头脑依旧很清楚,一九九三年母亲患病,家乡一大拨长辈亲戚一起来上海探望,见面后他们异口同声说集中一起来是老祖宗发的令,老人家说上海的这个儿媳辛苦一辈子,你们都必须去,並且要一起去,表达了老人家对儿媳的牵挂和不捨,一年后母亲因病去世,怕她老人家悲伤影响身子,瞒了她好长时间。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一日,奶奶终老于雩山纪家村老屋,享年九十七岁。
戊戌秋日蕉石追忆於滬瀆谷水雲間 癸卯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