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巫蛊旧事
夜过子时,屋檐水珠滴得细碎,落在石板缝里,一下一下,如谁在低声敲门。江昊坐在堂屋的长凳上,眼睛盯着旧柜子一角,一动不动。
他娘的灵堂虽已撤去,香火味却像是入了墙,熄不尽。墙角还落着几缕未散的纸灰,被风一吹,就轻轻卷起,像是那魂还未走远,在屋里转。
他娘那间房平日锁着,今夜他破了锁,在一只抽屉里翻出个红布包的小匣。
匣上扣着一只锈死的铜锁,撬开后,里头躺着几样老物:一只剥了泥皮的人偶,一撮黑发,一截断红绳,还有一张斑黄相片。
相片旧得厉害,却还能辨出那人穿着嫁衣,低头抿笑,眉眼含着说不清的讽意。
江昊盯着那张脸,半晌未语。他认得这张脸,不在现实中见过,却似在梦里、在某个忘不掉的夜里瞥过——就在吊脚楼那晚,那女人望着他,站在烟雾后头。
他忽觉指尖一冷,那股寒意从掌心一路往脊梁爬。他合上盒子,却怎么也合不住心里的疑问。
有人曾说,老村有个规矩,娶亲要挑生门,埋人得守死局。可若有一桩婚事,本就不是为嫁,是为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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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江昊在祖祠门前见着疯婆子周满。她蹲在门槛边,一根接一根地折着竹签,嘴里哼着那调子,断断续续的。
“红布头,缠三缠,缠住骨头缠住山;
水里灯,火里脸,跳进井里人不还。
谁说不是她自己?嘴巴缝线眼照天。”
江昊站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听。
疯婆子唱完,抬眼望他一眼,笑得嘴都歪了:“你娘儿,不准我唱。她说,唱这个,魂会跟人走。”
江昊蹲下问她:“你说的‘她’,是谁?”
疯婆子眼神飘了一下,低低咕哝:“地下的,井里的,那穿红的啊……人没走,纸倒是烧了三年三回,还不肯散。”
“她叫什么?”
疯婆子“噗”的一笑,伸手把地上的竹签扫得老远:“你若想给她还名,命也得够长才行。”
她说着说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边走边唱:
“红衣的不走,白衣的也别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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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村支书刘远礼上门来,手里提着一捆香和纸,说是要带江昊去祠堂烧香,为亡人送终。
这支书一贯得体,说话不快不慢,笑也恰如其分。自他娘去世后,他便频频露面,嘴上说着“代老邻帮忙”,可每次眼神落在江昊身上,总像是早知一切。
祖祠在村尾,竹林背后,一条窄道通往那处老院,地面石板缝里长出苔痕,踩上去滑得厉害。江昊小时候来过几回,那时祠里灯火通明,如今却是一片寂静,连门框都斜了一边。
刘远礼用钥匙开了锁,一推门,便是一股发霉掺着旧血的味道扑面而来。
江昊在香案前停住了脚。三足香炉中立着三炷香,一根没点,一根燃半截,一根灰尽。
“这香点不燃了?”他问。
刘远礼笑着回:“最近湿气重,香火也低了。你别多想,老屋子常这样。”
江昊不语,四下望了一圈,眼神忽然停在左墙一块突起的木板上。他走近轻轻一推,那板便松了,露出一个藏龛。
龛中摆着一个包得死紧的红线香包,缝线如细蛇盘结,针脚密到叫人心发紧。
他伸手欲取,刘远礼却一把摁住:“这个,不能动。”
“镇的是什么?”江昊问。
“镇……旧祟。”刘远礼嘴角一牵,“从前事多,那会儿人信这些,香婆做得多。你娘也是香婆,知些禁术,她走后,这些物什也就随她埋了吧。”
江昊盯着那红线香包,心中浮出一个字眼:不是镇鬼,是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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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回家,他把相片翻来覆去看,照片背后印着一排墨字:“癸酉年四月,阿月嫁,吉日。”
“阿月”二字从未听娘提过,可那眉眼神情,和娘年轻时如出一辙——不是样貌,而是神色,那种眼含怨意又不肯言的模样。
江昊第二天去了村后的老井。
井早废了,口上封着铁栅,缠有几道发旧的黄符,其上灰黑斑驳,边角残破。细看井壁,隐约可见“嫁女镇祟”四字。
他低头,见井旁落着一截死结红绳,绳上还缠着几根长发,风一吹便轻轻晃。
耳边忽有童声低唱,如从井底传来:
“一个人走路,两个人影子,
前面没灯笼,后头有锁子。
锁子响三声,千万莫回头……”
江昊回头望,林子深处,有个穿红衣的人影立着,静静地,不动,也不近,只似在盯着他看。
他身子僵住,等再眨眼,那影子已没入林中,仿佛未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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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他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声音是个女人,带着咳声的沙哑。
“你娘,不冤。”她说,“她是替你去的。”
江昊紧握着手机:“你是谁?”
那头沉默片刻,回了句:“你猜?”
电话随即断了,屏幕显示通话时长:04:44。
再查,却无来电记录。
他站在老槐树下,心头寒意如针。
远处传来一阵童谣,似有似无:
“祖祠半扇门,活人不得来,
来了也要脱层皮,除非有命带锁牌。”
那风,像是从祠门缝里灌出来的,拂得他后颈一阵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