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了”,是这么令人厌恶又令人恐惧的事。
以前我从没想过,记忆里精神烁烁的三姨,会这么突然地离去。就在期末考试周开始前一天,同在南京的姐姐给我微信视频说三姨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对这事没有概念,还想着是老年人常有的事情,捱过去就好了。等到考完试了,姐才和我说明,原来在打电话的第二天,三姨就彻底走了,只是姐怕影响我考试而隐瞒了几天。如今我考完,就通知我快点和她一起回老家。
回家第二天,就是三姨出殡的日子。我们一家人到了三姨家那边的村子,站在村口,等待姨哥姨姐姨嫂来接。久违的,和分离许久的二姨大姨也见面了。大姨是早就去了徐州的,没有什么相处的记忆,二姨却和三姨一样,是我童年时妈妈最常去走动的亲戚。只是中学的时候,二姨随着姨哥搬去了南通,于是和二姨的接触也变得少了。三姨成了老家里我最有感情的长辈亲戚,更是妈妈一直在来往的最信任的姐姐。不止一次,妈妈和我提起三姨对她的关心照顾。在我心里,三姨是很重要的、是等我工作后要拎着礼物去看望的那类长辈。
可是啊,世事无常,真的等不起。
很快到了时辰,姨哥们举着三姨的灵位来接村头等待的娘家人,队伍抬着的灵桌上,有着姨生前舍不得吃的各类瓜果,正中央摆着一张姨的照片。他们说是社保卡上的,觉得那张照片拍的好看。我看着照片里的三姨神情轻松、不显老态,确实挺好。累了大半辈子,最后的照片上总归是要精神的。
只是,如今再好的照片也没了用处。我心中想着,走在队伍里,耳边传来姨姐一声声的哭泣,难以控制地涌起遗憾与悲伤。
怎会如此,怎至如此。
三姨的灵柩就停在家门口的灵棚下面,姨侄子姨侄女们都在那里守着。我磕了头,抬眼时看到了另一边的三姨父,很想上前去搭句话,可是嘴笨,不知道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去咒骂世事的无常还是惋惜三姨的生命。我又担心,这种场合人多,不能耽误时间,我一个小辈去插什么嘴、显摆什么情怀?于是低着头,默默去了休息的屋子。
到了开席的时间,和很久未见的大姨坐了一桌,大姨坐在正北的主位,我坐在南偏西的方向、也就是上菜的地方,所以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大姨。天气很热,三姨家的老房子没有空调,只有几个电扇立在角落里呼呼地转着,我们那张桌子边的人几乎感受不到凉风。席间,我看了看大姨,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神地望着南边门的方向,眼角下面的泪沟处,有点点水渍,不知道是热出的汗,还是溢出的泪。我又看了看身边吃饭的老妈,突然觉得尴尬,和三姨最亲近的妈妈怎么还这么安心地吃着饭?
饭间,菜一盘盘地端上来,我都是象征性地夹一点,也许是热的都没了胃口。饭后,大家都回了那间有空调的前屋休息,不外乎是姨家舅家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聊着近况。我们一家人没什么地位,在亲戚的聚会里向来都是透明的。妈妈她自己人情世故不精通,甚至会因说错话而被小辈打断,我更是插不上话,索性躲在角落里,闷着头听。偶尔有姨哥问到我的学习,答两句,又继续沉默。
突然就很想姨侄女,她正在灵棚下守着。我知道她从小就是被三姨带着,感情很深,此刻应该很难过。我心里对她有些感情,毕竟小时候在三姨家寄居过一段时间,每天也就是带着小我五六岁的她玩。心里正想着,她就来了,我坐在床上偷瞄,许久不见,也是一个瘦俏俏立着的大姑娘了。虽说小时候没少陪着她玩,甚至给她冲过奶粉,但是如今成年了,竟连一句寒暄都说不出口。
人啊,总是越长大越内敛。
屋里人渐渐少了,大姨一家因为有事情先走,其余人去送,屋子就空了下来。我莫名犯困,姐姐也困,索性就躺在床上,一起眯了会儿。醒来喝点水,发会儿呆,渐渐地就到了出殡的时间。
我本想着要冷静,不要被情绪支配,然而有些情绪确实控制不住。当我第二次站在姨的灵棚前,听着棚里面姨姐姨嫂带着曲调的哭声,突然就理解了哭灵这种文化。小时候,我见过别人家请的专业哭灵人,不理解为什么他们送殡像是唱歌一样。当时的我对于逝者没有感情、没有对生命的敬畏,所以听着哭灵声不觉得哀伤,反而罪恶地觉得好笑。如今发生在亲近的人身上,听着灵棚下亲人们一声声的哀唱,才知道当事人该是怎样的悲痛不已、涕泗淋漓。
在一堆哭诉声里,我听不到妈妈的声音,她说话声总是又细又小,也不善于哭喊。但是我知道,她心里的悲伤难过胜过在场绝大部分人,因和三姨感情最深。三姨挣钱不容易,都是乡下人种地摆摊的生计。虽然姨哥们成家立业有本事,但三姨是自己辛苦也不肯拖累子女的传统母亲。可是这样要强的老人,在她妹妹也就是我妈妈长久独居在家时,她还是会用布袋装着点自己辛苦挣的钱,骑着三轮电动车来送给她妹。去年过年时,三姨来我家走亲戚。别人都忙,我扶她到门口散步,她和我说,一想到她妹妹因为糖尿病在家里吃不好睡不好,她自己也夜夜睡不着。我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当时的我因为一些原因对她还抱有偏见,所以也没有用心安慰,想起来实在懊悔。
各种记忆翻卷,我站在棚子外面,止不住眼泪。狼狈的是兜里也没装点纸,鼻涕一个劲往外流,脸上的泪水用手也抹不干净,不知何处擦,堵的慌,由身到心的难受。
不知哭了多久,刮起了一阵风,到了最后起灵的时间。二姨扶着灵柩不松手,三姨父来拉开。再多的挽留都没用,灵柩终究还是被几道铁链抬到了车上,渐行渐远。二姨已经被扶回了屋,我和姐姐也控制住情绪,扶着妈妈,打算回屋。却不想,妈妈此时像是脚底生了根,声音逐渐变大,用她特别的声调重复喊着,“我的三姐啊,我再也见不到你啊”
不是普通话,是乡下引人发笑的语调,可是我听着,好不容易抑制住的眼泪又一次涌出。为我三姨伤心,也为我妈妈伤心。
我的妈妈,再也见不到那个过年就来看她、想着攒零花钱给她的三姐。
我,再也见不到那个即使知道最小的外甥女偷了她钱、还是会买零食给外甥女的三姨。
灵柩早已走远,没有其他人来安慰我的妈妈,跟我妈说一声“别哭了,保重身体”。所以我,只能不知所措地拍着妈妈的背,说“别哭了,妈,别哭了”。
等妈妈哭的累了,我和姐姐也已经泪流满面,搀扶着进了屋。
我妈对我说“以后你来,就再也见不到你三姨了”。
我知道的啊,再也见不到了。
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再也见不到”,是如此可怕的、让人抗拒的、又让人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的一件事情。
再也见不到,她在笑,她在摆摊,她在卖东西,她在给你买零食,她在为你做饭,她在吆喝你夹菜,她在为你担心,她在弯着腰挖土垫地基,她在骑电动三轮车送东西。
世事真的无常,值得珍惜的人,必须要即刻就去珍惜。
不知道又是多久,送殡的人都回来了,这一场大家庭追悼会也要散了。我走在回家的队伍最后,三姨家最亲近的姨姐拉着我的手,说在这待两天啊。我回握住她,说,姨姐啊,我回家有事,以后有空一定回来玩。
有什么事?以后又要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再来?
我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
我其实舍不得松开手,三姨这,总觉得,代表了我很宝贵的一段童年。我寄居在这里的时候,尿过床,偷过钱,撒过谎,做过好多小孩子会做的错事,也受到过好多小孩子会受的教训。可是我好怀念,不懂人情世故,不必担心学习,是真真正正的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如今三姨一走,以后再来这,就会更清晰地意识到和过去的割裂。
人的一生中,总是要经历数不清的悲欢离合。记忆里那么鲜活的长辈就这样离开,伤春悲秋下又开始了顾影自怜。二姨三姨都参与了我最快乐的童年时期,都照顾过那时候傻乎乎的我。在她们漫长的大半辈子光阴里我不过一粒尘埃,在我这二十年岁月里她们却是重要阶段的见证者。我总觉得,看着她们,就能回忆起童年时快乐天真的孩子,而不是现在这个胡思乱想又卑微胆怯的大人。逃避现实也好,美化回忆也罢,真的好想拥有时光机穿梭回去。我深深爱着从前,又无比厌恶如今。幼时的我,竟然成了如今这个我的白月光、朱砂痣。
罢了罢了,都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