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列车到站的鸣笛声惊醒了阿兰。她打了个冷颤,清醒了一些。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婴儿,他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呢,小手攥着阿兰的大拇指,好像很安心。宝宝在睡梦中吞了吞口水,眉头皱了一皱,阿兰不由得笑了。多好的孩子啊。
火车停了,这一站是宁城,不少人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下车了,有男人,有女人。阿兰认得出那些人,他们脸蛋上有着明显的高原红,大概和她一样,都是从这趟列车的起点——那个西北的省城出发的,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硬座,来南方的大城市打工赚钱。阿兰的丈夫也在大城市打工,不过是更远更远的一个大城市。
阿兰没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她不是来打工的,她也不在这一站下车。她注意到还有很多人在这一站上车,他们都没有红脸蛋儿,白白净净的,衣着体面,就连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都是,看起来干净精神得很。
有个老太太坐在了阿兰的对面,坐下之前拿了一张报纸铺在座位上。座椅套是有些脏了。老太太好像感觉到了阿兰的目光,对阿兰笑了笑。
阿兰也笑了一下,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怀里的宝宝动了动,似乎想翻个身。趁此机会,阿兰也动了动,放松了一下酸痛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看了看上面抄写的列车时刻表。
这一站宁城,下一站是终点站海城。就是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个海城啊,最发达最富有的城市,那里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阿兰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够离海城这么近,这么近。
2.
阿兰生在西北,一个贫穷落后的小乡村,小学没读完就回家种地了。到了年纪,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小伙儿,有了自己的家。结婚之后阿兰迟迟怀不上孩子,一家人都急坏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阿兰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生育。丈夫一气之下就出门打工了,阿兰只知道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大城市。
阿兰回了娘家,日日垂泪,天天盯着家里那台电视机,看到了许多大城市的样子,期待着哪一天能在电视里看到她的丈夫。老父亲老母亲既心疼又心酸。
有一天,院子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阿兰急匆匆跑出来,竟然看到母亲怀里抱了一个孩子。那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儿,看上去只有三四个月大,脸蛋儿红扑扑地,像一只脆弱的小猫咪,嘤嘤地哭着。
父亲母亲去镇上买了个孩子来,拿出了辛苦一辈子才积攒下来的两万块钱。阿兰的心情好了起来,她想,丈夫回来的时候就告诉他,那个医生的医术太差,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怀了他们的孩子啊。
一家人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给他买奶粉,买好看的衣裳,买新鲜的玩具,阿兰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想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等他的爸爸回来。
心里有了期待,时间也变得特别快。
宝宝应该已经有十个月大了,却还不能坐,更不会爬,大大的眼睛似乎也没有几个月以前那么灵动了。阿兰的担心与日俱增,这么好看的男婴为什么会被卖掉,细思极恐。
终于有一天,阿兰看到宝宝竟然翻起了白眼,舌头也不受控制般地耷拉出来,她吓坏了,抱着宝宝奔向村口的赤脚医生家。赤脚医生说,这孩子大概是脑子里长了什么东西,压迫到了神经。
阿兰才不要相信这个赤脚医生的话。她独自抱着宝宝,带了一些钱,去了镇上的医院,又坐火车去了省城,去了大医院。
赤脚医生没有骗她。孩子天生脑瘫,还长了肿瘤,没有几十万,做不了手术,更别谈治好。
在省城的火车站,阿兰抱着孩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她的命苦,哭他的命苦。
她做了一个决定。她买了一张火车票,踏上了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
3.
火车快要到站了,车厢里躁动了起来。天已经黑了,宝宝还没醒呢,睡梦中的宝宝特别好看,眼睫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小嘴像樱桃,小脸儿红扑扑,看起来健康而又富有生命力。
广播上在提醒大家,列车即将进站,卫生间马上要停用了。
阿兰稳了稳心神,向对面坐着的老太太开口了。
“阿姨,不好意思啊,我想去个厕所,能帮我抱一会儿孩子吗?宝宝睡着了。”
“嗯,行啊。”老太太犹疑了一下,但听着阿兰蹩脚的普通话,看到她质朴的眼神,望见孩子恬静的睡颜,就笑了笑,答应了。
阿兰站起身,把孩子交到老太太的手中,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
她转身走了。走向卫生间的方向,她穿越了很多个车厢,越走越快,一直到不能再向前才停了下来。
她站在最后一节车厢的门口。静静地等着,静静地。
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响了起来。
车门开了。
阿兰跑下了车,她越跑越快,眼泪飞奔了出来。
她会再买一张火车票,坐上一列一直往北方开的绿皮火车。
她知道,自己不值得被原谅。
可她也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原谅自己,带着这个秘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