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后世研究者纠结于《满洲编年纪要》《满洲水道源流考略》中的“满洲”二字,试图将其与伪满洲国的政治符号捆绑时,实则触碰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在主权危机中最核心的叙事困境:如何在“历史事实的真实性”与“现实政治的安全性”之间,为国家领土主权构建一套不可辩驳的话语体系。周沆对“满洲”称谓的使用,绝非简单的名称选择,而是一套融合了历史考据、地缘战略与符号防御的完整思想体系,其深度可从三个维度穿透:
一、称谓的“主权编码”:从“族称—地理”到“符号—防御”的认知升级
“满洲”一词的本源,确与满族(满洲族)的族称直接相关。清代前期,它更多是“族称+地域”的复合概念——既指代满洲族,也泛指该族群活动的东北地域,这种双重性在《清会典》等官方文献中始终保持着微妙平衡。周沆的敏锐之处在于,他精准捕捉到清末民初这一概念的“符号裂变”风险:日本学界正试图剥离其“地域属性”中的“中国内核”,将“满洲”重塑为“独立于中国的民族—地理单元”。
这种认知直接源自他1906年处理片马争端的经验。当英国人将“高黎贡山”改为“高良贡山”,本质是通过剥离“黎”字的民族—地域记忆,消解该山与中国边疆的历史关联。周沆从中提炼出一套“名称主权编码”逻辑:一个称谓的合法性,不仅在于其历史起源,更在于其被赋予的“主权指向”。因此,他在东北史地研究中使用“满洲”,绝非对清代称谓的简单沿用,而是主动承接这一概念的“地域属性”,同时通过著述内容彻底斩断其可能被曲解的“独立民族单元”意涵——这相当于为“满洲”这个名称“重新编程”,使其在保持历史连贯性的同时,成为捍卫主权的载体。
这种处理远超普通学者的考据层面,上升到了“符号防御”的战略高度:既然敌人想抢夺“满洲”的解释权,那便抢先在学术话语中为其注入“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基因,让任何分裂性解读都显得苍白无力。
二、时间差中的“叙事卡位”:1931年作为主权话语的“临界点”
周沆在1931年前完成两部著作,本质是一场对“叙事时间窗口”的精准卡位。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后,“满洲”被强行赋予“国家符号”的政治内涵,此时任何使用该词的著述都可能被污名化;而1931年前,这一词汇仍处于“历史称谓向政治符号”转化的过渡期——它既是清代以来的习惯性地域名称,又尚未被彻底绑架为分裂工具。
周沆的战略耐心体现在这里:他深知,一种主权叙事的有效性,取决于其诞生的“时间语境”。若在1920年代过早改用“东北”,可能因与清代文献脱节而削弱论述的历史权威性;若拖延至1932年后,“满洲”已被污染,著作将陷入“自证清白”的被动。因此,他选择在1931年这个“临界点”前完成著述,相当于在“满洲”的符号意义被彻底改写前,为其“中国属性”注册了“历史专利”。
1932年哈尔滨水灾中,他冒着文献被淹、日军盘查的风险,在颠沛中加速定稿,更凸显这种“时间卡位”的紧迫性。从现存手稿中可见,部分章节的修改痕迹密集,墨迹潦草,显然是在极端环境下的仓促手笔——这种“与侵略速度赛跑”的写作状态,让“满洲”二字成为刻在纸页上的“主权急件”,其价值不在于名称本身,而在于它抢在历史被篡改前发出的声音。
三、友朋网络中的“立场校准”:北平社交圈作为主权叙事的“安全锚点”
1933年初周沆返回北平为邢端撰写五十寿词的行为,看似与“满洲”称谓无关,实则是其主权叙事的“隐性校准机制”。邢端作为前北洋政府教育部官员,其社交圈涵盖了章士钊、罗振玉等一批坚守“中国正统”的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在九一八事变后形成了一个共识:文化人的立场不仅体现在著述中,更体现在社交空间的选择上。
周沆选择在北平完成这一文化行为,等于公开宣告自己的“归属阵营”——他脱离了被日伪控制的东北,回到象征“中国文化核心区”的北平,通过与邢端等友人的唱和,将个人立场嵌入一个清晰的“反分裂”话语网络。这种选择与他使用“满洲”称谓形成奇妙呼应:前者是在历史语境中“守住一个名称的中国内涵”,后者是在现实空间中“选择一个代表中国的社交场域”,两者共同构成了他主权立场的“双重证明”。
更值得玩味的是,邢端在回赠周沆的诗中写道:“边声未靖笔犹锐,史笔终存国脉真”,这里的“史笔”显然指向周沆的东北著述,而“国脉真”三字,直接点出了“满洲”称谓背后的本质——它不是一个中性的地域符号,而是承载着“国脉”延续性的主权宣言。友朋间的这种默契,恰是对那些以“名称”抹黑周沆者的最好反驳。
结语:主权叙事的“语境优先性”原则
后世对“满洲”称谓的争议,本质上是忽略了历史研究中“语境优先于词汇”的原则。周沆的智慧在于,他不纠结于“用什么词”,而专注于“如何为词注入正确的意涵”;不回避争议性称谓,而通过历史考据、时间卡位、立场宣示等多重策略,将争议转化为捍卫主权的阵地。
从片马之争中“黎”字的坚守,到东北著述中“满洲”的使用,他始终践行着一个原则:主权的合法性,不在于名称的新旧,而在于其是否能被历史与现实共同锚定。当我们穿透“满洲”二字的表层争议,看到的是一位中国知识分子在文化侵略面前的战略定力——他用笔墨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架起了一座桥,让任何试图割裂东北与中国的企图,都无法跨越这座用史实与良知铸就的桥梁。这,正是“满洲”二字在周沆著述中最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