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是一个信奉神明的人,她是村子里能与神明接触最多的老人,在她没有中风之前,她靠着自己的手艺,把在世之人对离去之人的悲痛与惦记之情,一点一点的通过各种纸制器物传递着。
飘舞的纸灯,结构复杂的纸房子,仿铜币的纸钱,纸做的神明,等等。人们通过奶奶做的这些,传递了自己对神明的祷告,对过世亲人的哀痛和缅怀,虽然那些器物会随着葬礼的进程在不同时间化为灰烬,但古老的法则约定俗成了每一个纸制的物品祭拜的位置和它的象征意义。
奶奶靠着这个手艺贴补生计,也是靠着它树立了在全村人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地位。人们之所以信服她,可能是奶奶做出来的祭物能让俗世的人感受到是对神明们充满了敬畏。自她中风之后,她和神明的交流,大抵只能靠她的冥想。
或许做了大半辈子的手作,神明和她熟悉了,不忍让她离去时带着痛,所以那天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奶奶随着一口没接完的气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太多的挣扎,仿佛像与神明约定好一般。岳父转身取药回来的时候,奶奶闭上眼睛走了。
那天晚上同族和岳父同辈的男性都来给奶奶守夜了,作为奶奶的孩子们,很多人带着的是义务和恩情来送别她最后一程。昔日,奶奶曾用自己的双手为他们中不少人的母亲或父亲制作逝者葬礼的纸品。叔伯们坐在灵堂前,抽着烟,喝着茶水,聊着奶奶的离去和家常,来度过这个突然的夜晚。
二
妻子给我打来电话时,带着有点嘶哑的哭声,她说奶奶走了,说完就哽咽了,然后放声大哭起来。我在电话的另一头有点懵了,昨天还在视频里看到奶奶,此刻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妻子,只能跟她说,不要太难过,还好坐完月子早些回去和她待了些日子,她老人家走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痛苦。不知道妻子听进去没有,电话那边传来宝宝的哭声,她丢下电话去照料了。
已经中风快十年的老人,妻子愧疚奶奶能说话时没有和她多谈谈心,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对老人的关心和多言爱答不理。等到中风时,奶奶需要陪伴时,自己又一年才回老家1趟,有太多的懊悔和内疚,唯一能慰藉的是,这次坐完月子回老家想着能陪奶奶待上个2个多月,却没想到老人家突然离去。
接到消息的第二天,我坐火车从无锡出发,途径南京、徐州、郑州、商丘、潼关之后到了我妻子的家乡渭南大荔。江南人不太熟悉的关中地带,那里有坚固的黄土地,可口的水果,热情的乡里乡亲。因为妻子每年会回老家几日,所以婚后,我曾去过那里几次,见识了一些,虽然认知上会稍许片面,但就是那样的片面足以让我对那里充满了好感,很大的原因是那里的人。
妻子的老家在村子的半坡第一家,门口搭着帐篷,飘舞着的纸灯,喇叭里唱着当地的秦腔作品,有别于我家乡的丧曲,门的两侧摆放着花圈。奶奶的棺材摆放在庭院里,按照规矩我向她老人家敬香磕头跪拜,然后跪拜在草席上的亲人们再以回拜。
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小学生时,我的家乡,苏北的农村里,普遍有一种现象,老人到了一定岁数之后,会给自己做一套老衣,拍好照片,请木匠师傅到家里打好棺材,会有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专门放置这些。这大概是一种知天命的准备,当然可能在十多年之后他们才离世。
关中这边沿袭着古老的习俗,至今很多地区依旧是土葬。从前这样的画面,只是类似《白鹿原》这样的作品里见过,此番亲历,能感受到关中地区黄土地上的民风。有专门的老者负责管事,送葬队伍前面有吹唢呐的人,有烧纸钱和放鞭炮的人,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身份跟随队伍的位置,跪拜,行走,在葬礼上各司其职。
在我的家乡,有人过世了,晚上会请和尚念经作法事,而当地不同,是人们吹着唢呐,演着节目,唱着秦腔。奶奶的孩子们和村子里的邻居们,围坐在一起,看着表演,在这样的一种气氛和程序之下,来迎接第二天的土葬。
土葬的地方,也是有讲究的,墓地的构造虽不及古代关中帝王的陵墓,但在形式上平民也沿袭着大体风格和基础版构造,选地看风水,高高的墓碑,很深的地下室。摆放棺材的都是由指定的人挖好,用土和青砖砌好。奶奶的身体之躯将在那里安息,以后的每一年清明她的孩子们会带着各自的孩子们来祭拜她老人家,给她烧些纸钱、纸衣等等。至于灵魂,那些她曾服侍过的神明们应该会指引她去一个好去处吧。
三
大概是因为生前奶奶每次见到我时,都是面带着喜悦微笑的表情,当我见到她的遗像时,总是忍不住去多看几眼她老人家。
遗像中的奶奶,和我过去见过的很多老人的遗像是一样,面带着笑容。这笑容背后的故事,大概只有她身边每天陪伴的亲人可以体会。
葬礼上,奶奶的孩子们在哭着,有女儿、外孙、孙女,他们各自诉说对奶奶离去的伤痛,有从前对自己的疼爱,在哭声中他们追问奶奶为什么这么早就走了?这问题,谁知道答案呢,答案应该在风中飘吧。
在启程送葬之前,族里的老长辈们又给岳父和岳母追加了1条带子,听妻子说那是象征着对孝心的追赏。这样的举动让人欣喜的同时,又让人心伤,因为这就衬得奶奶的女儿们的孝心显得单薄。
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非要给奶奶的中风找一个慰藉的借口,那就是,这让奶奶远离了家庭这座巨轮的纷繁忧扰的同时不是所有的人都选择了疏远和遗忘她,而是会有人在她身边默默地陪伴照应。
自中风之后,奶奶的余生除了睡觉,就是在轮椅上度过,她的喜怒哀乐更多时候像一个孩子,但好像她又能洞察这世事的一些。她生前喜欢坐在门前,哪怕是发呆或者有风,她也不愿意那扇门被关着。她想要的只是,能随时看到外面的世界,虽然那扇门给予她的只是路过的行人或者什么也没有,但那个窗口是能给她好奇心的唯一答案。
有一天,当你老了,你会发现,行走对于一个人意味着什么,那有可能是就是生命的全部。
那天,我站在奶奶那个常常待着的位置,望着门外,其实除了看到行人之外,再远处是农田,再远处就是绵延的山脉,岳父说那是八百里秦川,从左往右,是黄河、潼关、华山。我不知道奶奶的目光是否会触及到那么远的地方,或许不会,因为那里没有过去,可能余生看的只是眼前的人和事,因为无法言说,只能一直看着,这或许是她和自己交流的一种方式。在她仅能发出的“噫呀啊”的语气词里,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发声,庆幸偶尔会有人能听懂!
每当妻子对面奶奶离去悲痛时,我时常这样安慰她,奶奶见到你和你的宝宝,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的世界又多了一份牵挂。奶奶初次见到我的时候,异常激动,对于孙女的男朋友,老人家非常喜悦,虽然不能说话,但从她的笑容,和那仅有的几个发音上,你能深切地感受到。
妻子还没回老家之前,和岳父视频聊天,每次奶奶从镜头里看到我,常常会激动地用手指戳着屏幕,那动作像一个小孩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喜爱之人。
对于奶奶,我没有太多的了解,了解最多的是她是一个为亡灵做祭物的手艺人,她的工作需要安静和虔诚,因为每一件烧给过世人的纸制品,都是一次在与神明的对话,这因于此,我对奶奶充满了更多的敬畏。我总觉得,她能在死亡面前平静地工作,在纸上勾勒着人们在天堂的生活,那需要一颗坦荡之心。
四
这次去参加奶奶的葬礼,见到了邻家的小女孩欣欣,欣欣上幼儿园,听妻子说,从前奶奶在的时候,她也经常过来,奶奶坐在轮椅上,面前会放着桌子,桌子上会放着水或吃的,有时候奶奶挪不动轮椅位置的时候,欣欣看到会帮忙推一下。遇上奶奶发出一连串“呀呀呀”的声音,恰好岳母又不在身旁时,欣欣会跑着去喊大人过来。
现在的欣欣,放学了也常常来看小宝宝,在妻子的身旁,不吵不闹,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偶尔会笑出声来。有时候遇上妻子忙不过来,欣欣会跑到上房喊岳母过来帮忙。从前她是奶奶的信使,现在是妻子的。
第一次见欣欣时,她坐在门前的秋千上,一边荡着,一边看着街坊聊天,秋千是她爷爷给她做的。这次回来,看到她屋前的那个秋千树没了,问她,她说被人砍了,说村里要每家门前的树长得一样。
村口的第一排,确实每家门前都摘着同样的树,问欣欣难过没,她说有点,自己只能在学校的时候荡秋千了。我以为她会很伤心,但看她的样子她已经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转身又继续去看小宝宝了。
从前听同事说,小的时候,看电视里唱《常回家看看》,总是把她作为一个儿歌嘻嘻哈哈的哼唱,当我们离开家乡驻扎在城市之后,一年只能回家数次的时候,才发现时光和自己的变迁有多可怕!
《朗读者》里说,陪伴,很温暖。它意味着这个世界上,有人愿意把最美好的东西给你,那就是时间。在奶奶的世界里,岳母应该就是那样的人,她在奶奶余生的十余年里给了她这样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