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我的祖先是狼。——题记


主人心情不好,揍了我一顿。我对着他摇尾巴,给他做了个鬼脸,用舌头去舔他的脸,这招来了另一顿打骂。他经常这样,敏感而善变,因此我打算原谅他。我趴到一旁的地板上,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实际上偷偷地留了一条眼缝,一直留心着他。只要看到他的愤怒稍微平息一点,我就会马上扑过去,找他陪我做游戏。

在和人类相处的很多年里,我学会了这个本领,为此我每天都不用捕猎,就可以得到肉和其它美味的食物。我的天敌,那些娇气的猫,它们从来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它们的处境比我戚惨得多。主人讨厌猫,不给它们肉吃,而只喂它们腥味十足的鱼。他也从不和它们亲近,更因为它们的臭脾气遗弃过三只猫。我在主人那里得到的偏爱,并不需要用猫的处境作为佐证,犬类也没有背后诋毁的传统,我的祖先更习惯用咬断敌人的脖子的方式来结束战斗。不过我已经和人类共居了数万年,在经历数万年的驯服和教化后,我摒弃了祖先粗暴的手段,躲在角落阴沉地看着敌人,耐心地等待机会出现。只要逮到机会,就会毫不留情地打击敌人,诽谤、污陷、贬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我的敌人,都是我娴熟掌握的方法。作为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依靠自我改造,而非环境逼迫,就完成了转变过程的新物种,犬类与人类的友谊十分牢靠,相互了解的程度远远超过其它任何两个物种间的联系。我在数万年和人类的朝夕相处中,学会了很多人类的手段,这是同样做为宠物的猫类以及只是作为人类圈养的牲畜牛羊猪、鸡鸭鹅之类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猫类的失败源于它们对自身过高的估计,它们时常被它们先祖的野性光辉所吸引,无法认清自己的宠物身份,因此改造得不够彻底。至于其它的家畜,它们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这让它们逃脱不了被宰杀后搬上餐桌的命运。人类同样会在某些时候把犬类端上餐桌,不过我们之间已经达成协议,吃狗肉这种行为通过我们的代言人散播,在人类中已经成为一种野蛮的、耻辱的行为,成为共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在地板上躺的时间并不长,主人从上一次手术失败的沮丧中挣脱出来。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碗熟牛肉扔在我面前。相比熟肉,其实我更喜欢生肉,挂着血丝还热乎的生肉。但我还是瞬间忘掉了刚才的两顿殴打,欢快地扑了过去,表情真诚得没有丝毫破绽。我必须伪装成没有心机的样子,人类的心思太重,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身上还残留着野性,也不能挑战他们的主导地位。犬类与人类并不平等,这是不可逾越的底线。在人类的认知里,他们才是唯一的新物种,犬类是排除在外的。我并不想挑战这一点,也不会去纠正他们的错误,我从人类那里早就学会了对错并不重要的道理,他们只愿意听到自己想听到的。我对着那碗肉蹦了三次,情绪亢奋得有点夸张,主人蹲下摸我的头安抚我,埋怨地说:"见了肉就撒欢。"我又跳了两下,才在他的手中安静下来。他也迅速忘掉刚才的不愉快,撇下我去了书房。

他手里着一把小巧的刀,对着镜子在自己脑袋上打开一道口子。这事他干很多回了,最初我以为他是想和白花花的脑浆过不去,可他说那是找死,他干不了,他只是想把脑子掏出来洗一洗。这事很诡异,我从没见过他手边有什么能洗脑子的液体。人类有很多古古怪怪的行为,我看不懂的多了,从来不会去刨根问底,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跟我没什么关系,反正只要他不来给我的脑袋开瓢就行。

主人在给自己开脑袋前,还给自己做过好几个小手术。第一次手术是小试牛刀,他拿着手术刀剃光了身上的毛发,变成一条光溜溜的泥鳅,从哺乳动物退化成鱼类。剃掉毛发带来了一个难题,他时常觉得冷,冷得无处可藏。为此,他发明了衣服,用动物皮毛和植物纤维编织、裁剪、制作成替代性的御寒品。衣服是一个很神奇的发明,它不仅可以通过增减厚薄来应对气候的寒冷与炎热,还可以比单调的毛发更加绚丽多彩,随时更换。然而它的出现也扭曲了主人的观念,为了让他穿衣服的奇怪举动变得合情合理,他编造出一个谎言,并将这个谎言放在真理的位置上。他催眠自己相信谎言,不断地告诫自己和身边的同类,不穿衣服是罪恶的,任何赤身裸体的行为都是在犯罪。人类有着无与伦比的智力,这份聪明保证他可以感受到不穿衣服是羞耻的。谎言不停地重复后,就可以变得理所当然,哪怕这件事是如此地不可理喻,不合情理。我和我的动物朋友们都知道,除了人类以外,没有任何物种会对袒露自己的身体产生耻辱感。

剃掉毛发、换上衣服的主人并没有就此停手,手术在继续。他在书房里着魔似地对着空气挥舞小刀,爽快地割掉了自己与自然间的脐带。他给自己建了一栋房子,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从阴暗潮湿的洞穴搬进房子,让他活得更久,都活成他想象中的老妖怪了。可房子也带来了一个很糟的结局,在人类建造出一栋栋房子的同时,他们订立了一个又一个让自己无视房子外广阔天地的规矩,用语言筑起一道道高墙,取代他们生存了数百万年的自然,从此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他们对此引以为豪,为那些房子,为语言造就出的狭小牢笼,也为他们不断欺骗自己营造出的高高在上的与众不同。他们吹捧他们的规则,将那些规则的制订者奉为智者——他们给自己打造出一个又一个的镣铐与枷锁,全部挂上自己及子孙后代的脚踝与脖子。后世的人类把自己少年时期学习到的那些叛逆的、乐观的离经叛道,看作他们应该一生信守的警世良言,并因此鄙视和抛弃掉所有的自然法则。他们看不到自然法则保证了物种存活几亿年的事实,而他们的规矩只让他们踉跄地活了几千年,最多上万年,就时常触摸到种族灭绝乃至这个星球毁灭的壁垒。

主人手中的小刀并不因剪掉毛发、砍断身体外可有可无的联系而停止,他的改造是彻底的,是否定自己的一切的。他对自己的狠辣让我瞠目结舌。这一次,他把刀挥向了自己的裤裆,割向自己的生殖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开始厌恶交配和生育。他们先是把交配的过程藏起来,美妙的性在他们眼中变得丑陋不堪,这倒不算什么坏事,人类无时无刻不处于发情期,一年的任何时期都处于可交配状态,确实藏起来更能让这个世界清静。而且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选择在房子里交配还是在房子外交配,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选择。可笑地是,交配也被他们看成是罪恶的。人类能繁衍到今天,并且还在继续生小孩,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不过这是其它不了解人类的物种发出的感叹,作为最了解他们的犬类,我深知人类的虚伪和欲盖弥彰。人类挥向自己生殖器的那一刀就是做做样子,他们从交配中得到的快乐比所有物种加在一起还要多。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就经常在夜里因交配而发出愉快的嘶吼。除了人类,有哪个物种会不是为了繁衍而仅仅是为了得到身体上的愉悦而进行交配呢?不过人类中有一些性格耿直、憨厚的家伙,他们就真的相信了这个谎言。他们愚蠢地认为人选择在房子里交配是为了掩盖罪恶,而不明白那其实是为了独占。这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在所有物种中最淫乱的人类中,出现了禁欲者。禁欲者从不交配,并且想让所有人都不交配,他们的目的是让人类灭子绝孙,提前灭绝。更可笑地是这个恶毒的想法被更多憨厚的人类所接受,纷纷举起手术刀挥向自己的生殖器,想让自己做一个阉人。好在人类这一次的阉割并不彻底,不然犬类就要作为改造好的新物种,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那样地话,谁递给我免费的食物?

主人对自己的狠辣并不是做做样子,他和所有的人类一样,对自己身上的动物特征深恶痛绝。生殖器没能阉割干净,令他十分沮丧,在自己身上动刀子上瘾了的他,开始想着怎么样去剖开自己的脑袋。有一个宏伟的目标支撑着他,他要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念头改造一下,为了更贴进他想象出来的人性。人类是一种奇特的生物,他们对现实不满,并由此衍生出种种想象。他们从虚无里淘选到许多的幻象,其中体型最庞大的那个就是人性,那是人类本来没有但一直想有的品性。在人类社会流传广泛的警语里,随处可见人性的踪迹。我的主人就经常嚷嚷"性本善",一个想象中的概念能分什么善恶?狗类和其它所有的动物就没有善恶观念,作为诸多动物中的一种,人类的天性和动物没有任何区别。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分了善恶又有什么关系?谎言后面跟一个真实,它也变不成真相。谎言后面接一个谎言,最多还是一个谎言。人类总是将愿望与实际混淆,要分清楚他们嘴里冒出的话究竟是在表达愿望,还是描述事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人类并不在乎这种区别,这是他们与犬类的区别。犬类没有理想,所以我们的语言系统里没有这种纠缠了愿望的表述,我们总是有什么说什么。

模糊现实和想象的界限,在人类社会屡见不鲜。人性只是离现实最近的想象物,它还包含着大量的动物性,一定程度上承认人类是一种动物。更多流行于世的追捧,就只剩下想象了,这包括多数宗教中的满天神佛,世俗传说中的道德完人,文字或影像中的超人。所有的非人都高高在上,这一点倒是符合它们想象的身份,而从其余方向看到的它们的身影,却足以让人类迷惑,将它们当成这个世界的存在物。人类套用他们习以为常的等级观念,建立起一套奇怪的排序方式。他们认为动物低于人类,人类低于非人。由此,引发出人类奇特的价值追求。他们先是不想做动物,从所有物种中分裂出来,信誓旦旦地要去做人,接着他们在想象中迷失,又不想做人了。所幸地是人类没能做成非人,不然这世界就要多出许多飞来飞去的怪物。

我把煮熟的肉吃完,溜跶进书房去找主人。我不能在主人面前消失太久,那样他有可能会将我遗忘。犬类与人类的关系一直这么脆弱,我就多次把他忘了个干净。主人刚切开头皮,这时正摇动钻头打算在颅骨上钻出一个洞。要在脑袋瓜上开上一个能取出脑子的窟窿,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有一整套复杂的流程,人类凭借它们智慧的脑子和灵巧的双手,也需要花费七八年的时间才能熟练掌握。我比较纳闷地是,主人已经多次破开自己的脑袋瓜,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还会更多次地打开脑袋,他为什么每次洗完脑子后把那道裂痕缝上?这太麻烦了,他完全可以更省事,在头顶开一个天窗。这样再遇到下雨天,他可以走到室外,借着大大小小的雨水洗脑子,等到晴天,太阳又会蒸发掉泡着他脑子的那些水,省事又省钱。

主人全神贯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摇钻上,他得小心,当钻破颅骨那一刻,他要停止摇动,以免钻头钻进大脑。他一共钻了三个孔,然后用锯子在孔与孔之间割出三道直线,一块三角形的头盖骨就被他轻松地取下。主人十分迷恋几何图形,那些简单的图案能让他安心。他实在太缺乏安全感了,只有确定的、简洁的事物才可以让他的心落在实处。这是人类又一个怪异的地方,他们在想象里飘得太久,找不着实地,因此时常会迷惑于自己的存在。主人对于自己是否活着就抱有深切的怀疑。从这个怀疑出发,衍生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是不把活着当活着,轻易就可以自杀,活着得不到最基本的尊敬;另一种是把活着看得太重,天天追问活着是为什么,有什么意义?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着,人类企图借助给活着找到意义来体验到活着,说服自己接受人类是活着的。真是可怜的物种,活着能有什么意义?所有的生命都不过是宇宙随时间流向未来的过程中诞生的一个意外,活着然后死去就是所有生命最终能呈现出的状态,完全不存在意义。可人类还是需要意义,要不然他们就不知道怎么活了。在他们满是褶皱的脑子里,生命似乎还有活着和死去之外的很多种活法。他们找来的意义千奇百怪,为自己活,为别人活,为某个王朝活,为某个党派活,为某个一闪而逝的念头活。又加上他们说的这些意义有时是为了骗人,有时是为了骗自己,更加真假难辨,虚实难分。不过,所有想依附在生命之上的那些无足轻重的人类所谓的意义,最后都像老墙皮一样熬不过时间的侵蚀,风化成地板上的一滩尘土。

生命还是生命,活着还是活着,意义遍寻不见。

主人打开了脑袋,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把自己的脑子抓在手里,挑挑拣拣。他的面前摊开很多本书。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能轻易地记住那些书本里的文字。他对照着书,一会从脑子上摘下一个血块,一会揪下一点脑干,这就是他的洗脑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洗掉了什么,又新塞进去什么,反正等他再将脑子塞回空荡的脑袋里时,他的气味都会有所变化,闻起来更加不像一个动物。

可惜地是,主人这次手术后的第二天就死了。据和他一样是医生的人说,他的死因是自杀。我对这个诊断没有任何异议,一个把自己脑子拿手里玩的家伙,他不是自杀,还有谁会是自杀?

说出主人死因的医生,帮着主人把头盖骨缝合好,又叫来几个殡仪师给主人化好妆,让他体面地躺进了坟墓。同时,他还收留了我。

我和新主人相处得很愉快,很快就忘掉了原来的主人。这有两个原因:第一,谁给我肉吃谁就是我主人;第二,犬类忠诚于人类,但并不忠诚于某一个人。犬类与人类的关系,从来就不像人类想象的那样,我们甘于从属的地位,仅仅是因为人类可以满足我们生存下去的需要。可我还是要将忠诚挂在嘴边,我太了解人类的规则,有时也因为相处太久摆脱不了自己身上人类的行为模式。

新主人给我吃生肉,也不给自己开脑子,看起来他和我原来的主人似乎大不相同。没过几天,我就发现这只是假相。给我吃生肉是因为他没有时间把肉煮熟,不给自己开脑子是因为他的时间都花在了给自开膛破肚上。新主人家中有一间实验室,相比原来主人的书房,干净卫生之余,也更像手术室。新主人从不让我进他的实验室,不过我可以通过玻璃窗观看他给自己更换脏器的过程。

“这是三年前换的。”他指着心脏,隔着玻璃对我说。之后,他分别指着肝、胃、肺等器官,告诉我更换的具体时间。当他的手指移动到肾时,停留了一会,他说:“这个移植了三次,第一次排异反应,第二次我不满意,第三次才成功。不过以后碰上更合适的,会再换的。”

我看着那些鲜红的内脏,口水横流,刚刚的生肉没能填满我的胃。新主人把肚皮撕得更开,意气风发地说:“这,这,这,我打算把所有的东西都换一遍。不过,这个不能换。”

他把手指移到胯下的生殖器。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生殖器也被阉割过,不过没有原来的主人那么狠。我猜想他的本能更多地得到了保留,这在以后的相伴中得到了验证,每天他拉来睡觉的女性都不相同。

新主人切下自己的胃,拿一个牛的胃填了进去,边缝线边说:“我的胃一直不好,都怪我年轻时玩心重。那会为了玩,一天吃一顿、两顿的,没个准数。时间也不定,想起来就吃。吃的量也很随意,多数是吃撑了为算。这么着,很早就落下了胃炎。后来就注意了,每天三餐按时吃,定量吃,戒掉了辣椒,不吃腊制品,经常给自己煲些养胃的粥。这么多年,好歹胃炎没有加重。早就想换个胃了,也选了好几个,不过都不满意,胃炎几乎是人类共通的一个疾病了。这也怪人类,什么都能吃,确实败胃。后来我就想,干嘛非得换个人类的胃?这一想开,我就明白自己以前太狭隘了。人类的器官都用了好几十年,不出现磨损才怪。动物的器官多新鲜,就用了那么一两年。我筛了一遍,最后落在牛和羊身上。这两种牲畜的胃消化能力强,长得又快,胃被使用的时间也短。不过最后还是选了牛的胃。胃这东西,大点总比小点好,能多吃东西。养胃那些年,可把我憋坏了。为了多活几年,怕这怕那,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那太憋屈,也太苍白无趣。这下好了,我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多活几年没错,可不能委屈求全地活着。”

新主人缝好胃之后,又仔细地把破开的胸腹也缝合起来,这才走出实验室。我马上跑过去撒欢,新主人明显有点错愕,片刻后才释然地说:“好吧,与其扔到垃圾桶里沾灰,给你吃了也不错。看来我收留你的决定是对的。”说着,他把他的胃扔在我面前。我惊呆了。我撒欢只是因为我认为应该第一时间凑到他身边,分享他手术成功的喜悦。原来的主人就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不能沟通,反倒是我这么一条狗,才能和他分享快乐和悲伤,所以当他每次做完一件事,我都会马上出现在他身边。新主人明显是误会了,或许他是看到了我刚才的口水。可我真的对他用了三十几年的胃不感兴趣,太老,嚼不动。

我的发愣引来了他的再次误会,他以为我被感动了,半蹲下来鼓励我,说:“吃吧,只要你听话,以后汰下来的就都归你了。”

犬类与人类间的裂隙天然存在,哪怕我和原来的主人相处了很多年,我也必须承认,我依然不理解人类。人类就更不可能理解犬类了,谁会过分关注自己的附属物呢?我硬着头皮把新主人的胃吞下肚,我试着咀嚼了几下,和我预想的一样,他的胃就像一块钢板,以我吃惯了熟肉的牙口根本留不下个牙印。我囫囵吞下后,装出饱餐了一顿后的惬意舒服的神态,顺势躺倒在地,其实是为了掩饰肚子里坠着铁块的难受。

新主人每天都很忙,不是忙着工作,就是忙着勾搭新的女人和他上床。人类的求爱是一件很没有效率的事情,和犬类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我们总是看上了就直接一起玩耍,交配后马上散伙。人类的求爱过程,哪怕是男女双方都只是为了上床,也有着许多完全没有必要的仪式。而且语言让他们丧失了观察的能力,他们太容易相信语言,认定语言中的真假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和虚假。除了语言外,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判断肢体动作、面部表情等其它一切行为的真伪。新主人只是想和那些女人睡觉,可他满嘴跑出来的全是爱情和承诺。他的策略是正确的,和人类中那些苦苦哀求也没能碰到女人手指的失败者相比,他求偶的成功率极高。至于他睡过之后的翻脸不认人,多数女性也没当回事,少数几个缠着他闹腾,最后都不了了之。一个不想负责任的男性,人类社会想逼迫他就范是缺乏行之有效的办法的。

继当着我的面换过胃之后,主人换过五次肺(抽烟凶),三次肝(爱喝酒),七次肾(女人太多),两次心。最开始他都用人类器官来替换,后来发现牛的胃实在好用,用来替换的就渐渐地变成动物器官。导致他反复手术的原因正是如此,筛选合适的动物器官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很多动物器官在人类身体里无法存活。如今,他装着牛的胃,狗的心,猪的肝,海豚的肺,脾、气管、肠、膀胱等也是不同动物的。唯独肾,他换过老鼠、兔子、蚂蚁的之后,又换回了人类的。在淫乱这一点上,没有一种动物能和人类比肩,也没有任何动物的肾能负载起人类那频繁的交配行为。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判断不出新主人是否还算是一个人类。诸多物种的内脏拼凑在一起的新主人,从外表看还能维持着人形,可那些杂七杂八的器官肯定让他的脑子变得混乱。某一天,主人再一次换完肾之后,对我说:“我会活很久,一直活下去。人类的死亡是因为器官的衰老,而我的手术水平可以保证我的器官一直维持活力。内脏的哀老最快,所以我现在主要是替换内脏,肌肉以及四肢哀老的速度慢很多,等到哀老那一天我再换。对此我也有整套替换的方案,换头的手术我已经掌握,到时可以直接给头搬个家。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套备用方案,主要是应对大脑哀老和脑死亡。用电脑硬盘和内存那样的机械装置替代大脑。机械装置远没有人类器官精密,替代起来就容易多了。虽然故障率更高一点,但只要能让我一直活下去,这点小问题完全可以接受。所以说,我已经能够长生不死,我也会让你长生不死的。想一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直活着,连一个可以分享的都没有,那是很可悲的。”

我终于明白他和我原来的主人看起来的不同,仅仅是表象,骨子里其实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参照的是同一个想像。同时我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压垮,犬类从来不对延长生命感兴趣。我们尊重自然,尊重犬类生命的自然进程,从来没有一只犬类或任何一只动物像人类的神话故事、精怪图腾里的神祇那样活过漫长的岁月。所以我从新主人身边逃跑了,并且从此和已经疯狂的人类分道扬镳。

我在城市里流浪,好几次差点被人类捕杀。离开主人,我丢失了宠物的身份,沦落为提供肉食的牲畜。这并不是艰难生活的全部,而只是一个起点。我在垃圾桶里刨食,和其它流浪猫、流浪狗战斗,我的毛发板结在一起,又脏又臭。生活艰辛不易,最艰难地是我必须遗忘掉和人类相处时学会的谄媚技能,驱除掉脑子里那些为迎合人类而遵循的规律。这是一次痛苦的阉割,阉割掉生殖器的痛苦或许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我想从一只狗变回一头狼,可回归之旅并不顺利。我不知道一头狼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因此我只能想象,并按照想象中的狼改造自己。这个过程让我警惕,但我别无他法,人类是我唯一的榜样。或许我那些流浪狗同伴也要算上半个,可想从它们身上找到狼的影子,比我沿着自己的血脉追溯本源更难。

流浪了三个月后,我收了两个同伴,一只沙皮,一只无毛。它们怪异的模样深受人类喜爱,但智力堪忧,在街头流浪的日子里饱受欺负。遇到沙皮时,它正坐在一个垃圾桶前等死,瘸了的那条腿导致它被人类抛弃。无毛光溜溜的样子像极了人类的身躯,原本它是人类证明自己并非异类的重要参照物,可自从它身上长出癞子,癞子又流脓,召来虱子和苍蝇,它就被赶出人类的家。碰上无毛那天,我正带着沙皮掏垃圾桶,无毛楞楞地看着我和沙皮吃光半份快餐,癞皮狗似地跟着我们。

沙皮恐吓它:“别再跟着我们了,再跟着咬你啊。”

无毛像人类一样甩了甩头顶的那几根毛,说:“捎上我吧,我可以放哨,可以打架,可以吓走人类,你们只要给我点吃的,我吃得很少的。”

我觉得它可怜,收留了它。

紧随而来地是把握不住方向产生的迷惘,于是我问它们:“你们知道怎么变成狼吗?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第一步,组建了一个狼群。虽然还不能和真正的狼群相比,不论是规模还是内部的制度,但这确实是一个值得称道的成就。可这毕竟只是外部的变化,一个狼群只有三条狗,这就像个人类口中的笑话。我不能变成笑话,这是我从主人那里逃走时就已经下定的决心。我放弃和主人一同永生,就是为了不再做人类身边的一条狗,我要变回一头狼。”

沙皮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做狼呢?我们是狗,你看看我的模样,哪里有一点像狼?我可不认为狗的祖先是狼,看到那些狼时,我也从来不觉得它们是我的同类。而且,做狼有什么好的?风餐露宿,经常吃不饱,碰到别的狼还有可能被咬死。它们太野蛮了,虽然野蛮战胜文明的例子不胜枚举,狼也比我强壮有力,可我还是看不起野蛮。”

我说:“如果你的主人召唤你,你会跳着三条腿回到他身边,对吗?文明的小宝贝。”

沙皮说:“为什么不呢?你看不出我总是守着那几个垃圾桶,就是因为它们离主人家很近吗?这一带原来就是我的地盘,以后也会是的。熟悉的环境可以让我安心,同时也让我时刻都有可能被主人记起来。当他想要找我或已经出发来找我时,我呆在附近,他就能轻松地找到我。主人以前是我的一切,以后同样是我的一切,我一直都没有放弃希望。可在你的话语中,我为什么感觉到了嘲讽?是因为我是被抛弃的,而你是自己放弃主人的吗?”

我说:“不,你太敏感了,我们怎么离开人类并不重要。相信我,那一点都不重要。我对你作为一只流浪狗想重新变为宠物狗的理想,也没有丝毫的轻视。宠物狗当然比流浪狗更好,你身上人类烙下的印记太明显了,成为宠物狗是最理想的归宿。是我的错,我忽略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突兀地向你请教如何变成一头狼,我该向你道歉。”

沙皮说:“我不太明白你说的,你忽略了什么?”

我说:“狗与狗是不同的,我忽略的就是这个。”

沙皮说:”能详细说说吗?我好像还是不太能理解。”

我说:”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的。”

沙皮说:”告诉我吧,求你了。”

我说:”你是真正的狗,人类通过不断地杂交筛选出来的符合他们想象的狗——我并没有贬低你的意见。你那鲨鱼一样粗砺的皮肤,布满皱纹的脸,都是人类改造狗的成功典范。如果我有你这样一副好身体,我也会安心做一条狗的。可我没有你幸运,我很不幸地还保留着狼的体型,不时会梦到我的狼祖先,这让我面临和你不一样的境遇,我对自己是不是一条狗无法感到安心,可同时我又不是一头狼。我夹在中间,你懂我的感受吗?我必须选一个,而你和无毛都不用。”

沙皮陷入沉思,无毛抬起爪子伸向我,表达善意:“我们一直当你是同类。”

我对无毛表示谢意,沙皮说:“有狗会怀疑自己不是狗吗?请原谅我的无知,我从来没有想过一条狗会怀疑自己。”

我说:“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至少对我来说是的。我为先前的唐突道歉,但我真心请求你们的帮助,请你们告诉我一头狼应该是什么模样。”

沙皮说:“我很想帮你,可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从没见过狼。”

无毛说:“我也很抱歉,我对人类了解得更多一点。我只知道狼的尾巴和所有的狗都不同。”

我对无毛说:“我能理解,某些时候,我都会错把你当成人类。你是最接近人类的犬类,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而不必因为我的事心怀不安。”

我在其它的流浪狗身上的遭遇与此类似,犬类已经彻底遗忘掉远古的历史,只留下寥寥几个道听途说的关于狼的传闻。我只能收集这些传闻,并加上自己的想象,在脑海中幻想出一头狼的身姿。对于这样的努力我依然惴惴不安,却又找不到别的办法。

我在垃圾桶徘徊了三年,终于对城市生活感到厌倦。我丢下沙皮和无毛,独自离开城市,去往野外寻找我的狼类同伴。离开城市不是明智的决定,摆脱那些肮脏的垃圾桶让我失去了食物来源。我饿着肚子爬山涉水,终于找到我的狼类同伴时,我已经饥肠辘辘,骨瘦如柴。

“哟。”这头孤独的老狼对我说,“兄弟,混得很惨啊。”

我说:“赶了远路,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老狼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饿得不行了,给点吃的。”

老狼说:“狼为什么要给狗吃的?”

我说:“有那么明显?为了变成一头狼,我可是训练了三年。你看我的尾巴,翘得多高。是因为我不会捕猎吗?”

老狼说:“就差脸上写着个狗字了。我倒有点好奇,你觉得狼是什么样的?”

我说:“吃生肉,凶狠,狡猾,尾巴朝上,不会摇。”

老狼说:“说的好,比我说得还好。跳出狼的范畴,确实能更好地观察狼。”

我说:“那你是怎么一眼看出我是狗的?”

老狼说:“很简单。我看到一头狼,会自然而然知道它是同类,看到你,却没有同类的感觉。现在我更加确定了,狼对自己根本没有你这么清楚的认识。”

我说:“我的祖先也是狼。”

老狼说:“这是一个很难确定的问题。而且现在你就是一条狗,还是一条想变成狼的狗。狼是不会有身份认同的问题的,你见过哪头狼不想做狼了,想要变成狗吗?”

我说:“这确实是个问题。我和人类相处得太久了,不自觉地染上了他们的陋习。人类总是一会儿想变成这个,一会儿想变成那个,没想到我也和他们一样了。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和他们,除了外形,别的地方也有很大的区别。看来我有了错误的认知,我和人类太像了。意识到这一点真让我悲伤,虽然我在刚生出变成狼的想法时,就隐约地预感到自己是不会成功的,可真地听到你这么明白地告诉我,还是让我很沮丧。这其实也怪我一直以来没有见过狼,在人类的城市里流浪,照着我胡思乱想出来的狼模仿,果然是不能真的变成狼。如果我能早点和你相遇,有你这么一个良好的导师,我就有很大的机会变成一头狼。我的模仿能力很强,人类的很多行为我都能通过模仿学会。你看,我会作揖,也会坐在马桶上撒尿。这些复杂的人类行为,需要最灵活的关节和肌肉才能完成,而我都能学会。和我身体构造几乎没有区别的狼的行为,我的学习速度会更快,难度也会大大降低。或许我用不了三年,可能一年或更短的时间,我就可以完全变成狼。这么一想,我错过了多么好的机会,又浪费了多长的时间。如果三年前我就勇敢地离开人类的城市,在那个时候出发寻找一头狼,或许我早就获得一个狼的身份了。”

老狼说:“不不不。如果我的否定还不足以打消你的念头,我还可以再加上一个不字。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猜这可能是因为你是一条狗,与我的思维方式不同,也有可能是因为你和人类一样爱做梦,并且学会了他们把梦当成现实的本领。一头狼是不会这么想的,我想你可能能够领会我的意思。你的想法过于复杂,同时对某些问题又看得太过简单。我疑心我这样和你说,你也没法明白我真正想说的,更无法打消你的盲目乐观。狼与狼沟通从来不用这么复杂的语言,我们只要互相嚎一嗓子,就可以完全明白对方想表达的东西。可你不同,我必须采用这种低效的且容易引起误解的沟通方式。一方面我无法清晰找到合适的词语,通用语的词语数量已经达到一个恐怖的程度,我掌握的数量又极其有限,而且很多狼的语言在通用语中找不到相对应的词语。另一方面,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地域的差异十分明显,我们的经历也完全不同,物种都有区别,对同一句话的理解上,要想达成一致是完全不可能的。一想到这些,我连继续说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可我还是要劝告你一句,一条狗是不能变成一头狼的。”

我说:“我得感谢你的耐心,你真是方方面面都替我想到了。从来没有别的个体对我的事如此在意,真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你对我的否定也体现出你对我的在意,对于不在意的家伙,我连说话的念头都没有,我想你也是一样。可你却说了那么多个不,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仔细数了一下,你一共说了四个不,按照通用语的语法结构,否定的否定的否定的否定,其实就是十分肯定。我真地没有想到,你对我的事竟然抱有如此大的信心。至于你一直在强调的不同,我是完全不能认同的。我们的对话进行得十分愉快,也没有发生任何你所担忧地无法理解、无法表述的问题,误解或许存在,但肯定维持在一个极低的程度,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我无意逐条反驳你所说的,那样太无礼,也是对你的冒犯,只是其中那些明显的错误,我有义务明确地指出。至于你的忠告,我会谨记于心,一条狗要变成一头狼,确实是极其困难的,我对它的困难程度有着充分的预估,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至于你所用的不能这个词,我是不赞同的。首先你肯定很少见到狗,像我一样逃离人类社会,并且愿意跑到这里来的狗,实在太少了。在这荒郊野外,你碰见狼的机会肯定远远高于狗,我极有可能是你碰到的唯一的狗。即使你还遇到过别的狗,但它们想要变成狼的不用想都寥寥无几,或许你就只见过我这么一条。那么你怎么确定,你从来没有见到结局的事情,一定会是一个不好的结局?说到这里,出于对您的感激,我反而要提醒你一句,作为一头狼,你不应该这么悲观的。你可能会反驳我,我说得太绝对,或者说说得太理想,并不符合实际情况,那么我不说得这么肯定,假设……或者就当你还见过不少想变成狼的狗,并且他们都在你面前失败了,但你在他们身上看到的经验,是否就一定能套用在我身上?你说狼和狗是不同的,可你是否注意到狗和狗也是不同的?因为物种的差别,以及你见到的狗的数量毕竟有限,你真地能轻松地分辨出两只狗的不同吗?有一种情况是普遍存在的,因为对一个物种的不熟悉,所以看到那个物种的每一个个体都认为是完全相同,根本不能区分。这会给你带来一个巨大的认知误区,从此你将那个物种的每一个个体都看成是那个物种共性的不断重复,这也是一种极其普遍的状况。那些狗没能变成狼,并不能说明我就无法变成狼,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老狼说:“你是在怀疑我的判断?”

我说:“没有。我完全相信你所说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更不想冒犯你。但我也必须要说出我的判断,如果我假装接受你的建议,但心底却对你所说的嗤之以鼻,并且在将来完全不遵照你的建议行事,那样虚伪的阳奉阴违,才是对你极大的不尊重,才是真正地辜负你对我的忠告。我们现在是一头狼和另一头半成品的狼在对话,至少也是一头狼与它的近亲一条狗的对话,我们应该彼此信任,敞开心扉,抛弃那些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虚伪。我就是抱着这样的真诚,向你请教如何成为一头狼。哪怕是你说话时神情最微小的变化,一些你自己可能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我都仔细观察,并记了下来。等到我们结束这场谈话,我就会以它们为模板进行模仿。我有信心通过不断地揣摩和模仿,它们会变成我自然流露出的行为举止。那个时候,我就会离变成一头真正的狼更近一步。如果你同意让我多跟随你一段时间,我有把握学到更多,甚至就此直接变成狼。”

老狼说:“你还饿吗?”

我愣了一下,胃决了堤似地崩裂,饥饿让我瘫在地上。我虚弱地说:“给口吃的,求你。”

老狼说:“不说话了?那就听听我的规矩。人类的一切规矩在我这里都要作废,特别是不要在我面前贫嘴,人类的语言是对世界的偏见,会把你引上歧途。还有,你不是一头狼。”

它说完后,一头即将老死的狼收下了一条狗做宠物。




2018年1月,一稿

2018年12月,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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