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脚下玻璃地面,往昔的十字街蒙积着厚厚的尘土,在从天窗洒下来的午后慵懒阳光里,沉积着几分落寞消颓的味道。
排水沟,石板桥,车辙遗迹在脚下延伸,直至视线所不及之处,原本宏大雄伟该令人震撼的建造与痕迹怎么也抵不住风尘岁月的磨搓,曾经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朝气渐渐颓然,难掩暮色。
而我此刻,站在盛朝之上。与地面下的地面隔了两米,也隔了一千多年的过往。昔日的盛景难以再现,就连那些深埋于泥土,历经了岁月,被发现,被挖掘,被考证,被小心珍藏的古迹与文物,也难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盛唐。
西市的模型小而精美。河渠绵延,市肆林立。向下俯瞰,似可以看到往昔整齐又错落的商铺。食肆里蒸腾起袅袅的炊烟,烧旺的炉火摇曳着,油锅里发出滋滋声,笑闹声不绝;茶阁里氤氲着四溢的茶香,过往的行人在这里歇脚;绢行里罗绮满目,斑斓细密的瑞兽祥云纹路是祈福也是祝愿;药行中泛起涩涩的药香,炮制药物的后堂传来阵阵捣药声;卜肆金店里,汉人胡人往来络绎不绝;街道上车马行人熙熙攘攘,嘈杂的人语、马蹄声、舟楫声、车辙辘辘在盛唐的午后天空下响起,烟消云散。
这里已不再是盛唐。
厚厚的玻璃后面,昏沉的灯光幽幽打在这些古老的物件上。铜镜失去了光泽,但周身镶刻的金银松石与沉淀了古老技艺和智慧的精美瑞兽雕饰依旧诉说着往昔岁月,似有一珠钗罗绮满身的女子,对镜细细描眉,朱唇浅含一笑。杯皿器具上也丝毫不含糊,高足银杯上亦刻着故事,刻着肆意快然、英勇狩猎的峥嵘岁月。幞头袍衫的少年郎,玉带銙中系着珠玉饰的剑鞘,跨在驰骋的奔马上,拉满的弓紧绷着,“嗖”的一声,带着风的呼啸与遒劲的力道奔腾而出。俄而聚众畅饮,猎物在篝火里渐渐金黄诱人,高举银杯共对月,爽朗不羁的笑声似能穿透夜空。
盛唐的人影幢幢,重叠交错,仿佛编织起一个欢腾昂然的时代。个人的失意萧索黯淡似乎永远也抹不去这个时代的朝气勃发。
此刻,博物馆里幽暗的灯影间,曾经冷暖悲喜笑闹的世间百态,曾经繁华热闹盛况的时代过往,都于寂寂岁月中湮灭。淘尽了千古,最终只剩片片残骸遗留于世,供人思慕想象。
顺着昏暗的走廊,恍惚间似穿越千年的历史。瓷壶陶罐已然工艺精湛,瓶身呈现优美的曲线,把手的釉色泛起暗暗的光泽,不知多年前又是为哪一双纤纤素手轻握?仿若能看到那秀美温润的陶瓷幽幽的带着寒意的叹息,宛如青烟散去。丝绸已然黯淡,有些看不出昔日鲜妍明媚的斑斓色泽,但其上将辟邪平安的祝愿浓浓融注的纹样图饰依旧清晰可辨,不知是跟随哪一路商队辗转迢迢路途妥善安放的货物,亦是精致闺阁散发幽香的衣橱内静静垂挂的衣衫。陶俑翩然而立,眉目朗然带着笑意,此时的唐三彩上色技艺达臻纯熟,千年前的巧手巧技留下短暂的盛唐缩影,却仍是再无法窥见整个盛唐。
这里,曾是丝路的起点。很多已在人们记忆中消失的帝国曾繁华一时,沿着这条长长的路,寻求机遇与财富的商人载着闻所未闻的珠宝食材香料伴着驼铃声前来,待正午十二点的鼓声击响三百下,独属西市的声音在上空响起,人马络绎而至,铺面开张,精致整洁的货物安静陈列,吆喝声、还价声、争吵声、笑声、管弦声渐渐如鼎沸。胡语汉语夹杂着手势艰难地抬价还价;孩童尝着来自西域的葡萄,神情难掩欢悦惊奇;舞姬身姿摇曳轻盈,台下的人们喝彩观赏新奇的胡舞......这里,四方的文化涌涌而来,碰撞起那样蓬勃的、高高扬起的浪花。仿佛置身千年前的街道,看到过往的行人,过往的繁盛,却是无法得以触碰。
难怪古人总是观今伤古,以至于行文作诗总是少不了“物是人非”之叹。其实也最是这“物是人非”,叫人悲伤感慨莫名,戚戚然难以自抑。观着这过往的遗迹,想到过往的人事散灭,盛唐的气息迎面而来,却怎么也留不住。在后人眼里,不过是烟花一绽,在兵戈铁马的冷意森然面孔下瞬间消逝,再回想起来,就只留下沉积在湿冷泥土下残破的遗骸,再努力的拼凑只是希冀能有那么一瞬,可以想象曾经的那些或悲或喜的时代缩影,最后也只能任其烟消云散。
西市的盛景结束于刀光剑影兵荒马乱之中,安史之乱的叛军长驱直入,在长安城大肆屠戮,种种盛朝的声音被唯一的兵戈声代替,于长安上空久久盘旋,西市的京城守将与这里的商人们一起,在惶惶不安的紧张空气中,与敌人奋力一搏,呼出这个时代的最后一息。博物馆里陈列着崔元光率军激战于西市的模型,眼前似有惊马枪戟骤然而至,尖叫呼喝声穿破天际,一具具身体被挑起刺破,无力挣扎几下,颓然倒地,满目鲜红,而一个时代,就此完结。
夜幕里,灯火辉辉。大唐西市的遗址之上,是如今的长安,街上行人稀少,在昏黄的路灯的掩映下显出几分落寞孤寂。这里已不再有当年盛极一时的丝路,博物馆门口象征着丝路延绵不绝的麦比乌斯环悄悄沉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