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迪尔文不停地说着。迪尔文是个小说家兼文学评论家,有时候,这两个身份给了她这样说话的权利。
我们四人坐在晓港公园的圆石桌上开读者会。石桌石椅冰得要命,冷得像刀子一样的风从绿色湖面吹过来。我们吃着从景区小卖部冰箱里刚拿出的冰激凌。四人里有我,迪尔文,迪尔文的男友(我们叫他特纳)和我的男友里昂。那时,我们住在广州的海珠区,但我们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
石桌上放着凌乱的书和草稿纸,还有笔。我们今天的话题很确定,那就是我们四人手上都拿着的短篇小说集的作者:雷蒙德·卡佛。迪尔文认为卡佛是一位伟大的短篇小说家。她说她从出生就开始阅读小说,她说阅读是她人生的重要部分,或者说她的脑袋结构加上人生结构的80%是由小说组成。
迪尔文办了这个阅读会。每周日举行一次,地点不定,时间从早上八点开始。真要命。又冷又困。这个阅读会从1月开始,一直都是我们四个人。迪尔文说等她小说赚了钱,就可以租个固定的地盘,把一些人吸进来,一起研读小说。
“葡萄酒会教人们如何饮酒,钻石商教人们如何做珠宝鉴赏,其实就是商人们想把自己手里的货炒的更有价值些。”还没开始,特纳就冒出这一句。
“庸俗!商品能跟小说比吗?”迪尔文说。“再说,葡萄酒的酿造、储存过程对于酒的风味有着极大的影响,你这只喝生啤的知道风味的意思吗?钻石的价值最初虽然是由商人炒作的,但是钻石本身的特性就能够给予它这种价值,而且钻石切割的工艺和反射的美感本身也值得说的……”迪尔文说了很多。我不是很懂,也不能全部录下来。
其实特纳在前几次并不是这样的。我跟里昂坐在他们对面。我转头看向里昂发现他也是倦倦的,然后我望向远处的湖面。现在已经10点了,中午吃完饭下午可以去湖里划船。
“特纳,你先说,你对卡佛的第一印象跟你印象最深刻的一篇。”迪尔文噼里啪啦说完一大堆,不好气地说。她跟我早就说过,她打算跟特纳分手,她受不了特纳的自以为是。他们交往了三年,大学还没毕业就已经在一起了,而迪尔文也跟我念叨分手念了两年。
“卡佛是平白无奇的。”他停了一下,然后挑衅地看向他的女友。他的女友没有看他,他就继续用他饱满而自信的男性低音说下去。“首先从他的语言风格,相比诗歌以及传统的小说,他的语言都是干瘪无能的,不能引起任何节奏的美感,想象空间,或者给人生理上的诱惑。如果将他的小说匿名放到网站上,注定被淹没。其次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许细致,但是不确定性以及表面性都留了太多的空白。我们对这个形象有一定的了解,但是绝对不是这个形象的全部,而仅仅是一部分,并且是特定的、偶然的、破碎的场景下的人物反应,对于人物的本质卡佛没有一点的贡献。也就是说,我的结论是,从这一方面来说,卡佛对于人类生活的疑问以及解决问题上是没有帮助的。可以的话,给他40分都是多余的。”
特纳一口气说完,我们仨静默了。出于不同的原因,对于我,绝对是一知半解的,我听进了特纳所有的发音,但相信我,我不了解整个句子的意义。
“还有,你对哪一篇的印象比较深刻。”迪尔文静默了三秒就反应过来。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特纳停了一下,翻开他手中的书,“是《第三件毁了我父亲的事》。之所以对这件事有比较深刻的印象,还是因为这篇文章还是比较齐全的,不像《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缺了太多的场景预定。另外,重要的是,我村子里也有一个哑巴。他没有老婆,他从来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过自己私人的物产,但是他活到至今,还活得很好,因为每次到农忙,他都一家一户的轮流帮忙过去。相对我村里的哑巴,我认为卡佛的哑巴死于贪婪与无情。”
我本想问更多关于特纳村子里的那个哑巴的事情,但是迪尔文发话了。
“不可否认,你的分析是非常有理的。但是,从我们这些听者来说,你个人的印记是非常明显的。”她看了对面的我们似乎想寻找支持,我的眼神闪了过去,因为不懂撒,然后偷偷看了特纳,他的表情我不太懂,而我的男友,依旧是倦倦的。“我们可以从你的发言找出你的判断出发点:言辞的优美,内容的确定,以及场景的封闭。这可以追溯到所学的哲学专业对于确定性的追求,以及你的阅读诗歌的习惯,明显地,你是以这两样东西来批判卡佛同学的,我认为这样的批判是不合理的。不过,我们也可以简单地找出卡佛作为伟大小说家的贡献点,那就是打破传统的审美,塑造一种全新的小说语言风格,简单,没有心理活动,都是五官相关。也就是说,卡佛持有他本人的世界,然后统筹着他的小说,不得不说,这种风格对于人类的探索之路来说,是从未出现过,从而具有极大的意义。总的来说,他的贡献在于给了人们新的东西。”说完后,她挑衅地看向特纳。
“新的未必是好的。这种新不能给予人类更多的愉悦感和享受。我们不能因为他的新以及他的罕见就给他价值上的肯定。难道汉尼拔因为杀人手法的新颖而肯定他的价值?”特纳反驳道,而我与里昂两两对视,今天至今他没有发过言,想必是不舒服吧。我把手放上他的额头,好吧,我的手很冰。或许是对面两位反冲的家伙真的该分手了。我把头搁在里昂的肩膀上,暖和多了。
“有的人觉得葡萄酒苦涩,但是葡萄酒的价值绝对不是不会喝葡萄酒的人来决定的。”看来迪尔文对葡萄酒还是耿耿于怀啊,特纳看来是踩着迪尔文的痛脚了。
“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划船?”我说。
“还没完呢。”迪尔文向我叫道。我缩了肩膀,更缩进里昂的怀里。迪尔文的声音不自觉地尖锐起来,听起来不甚舒服,我闭上了眼睛前偷瞄了一下特纳。好吧,特纳的表情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一种新的东西的诞生,必定跟随着反对以及随之消失的风险。不得不说,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在历史洪流里出现过,但又消失了,好似没出现过人类历史里一样。这是遗憾。但是能够被发现而且长久地遗留下来,这是人类的幸运。我只有一句话,好的东西不是人人都能欣赏的。哼。”
“你说的对。”特纳说着。我吃了一惊,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迪尔文骄傲得像孔雀一样的脸庞,发着光芒,带着矜持的美。特纳也在看她,然后她似乎害羞了。
“到你了。”迪尔文看着我说。
“我们先去吃午饭?”我临死挣扎。参加这个阅读会完全是屈服于迪尔文的淫威。像我这种学渣,所谓的短篇素养是小学读的几百本《故事会》,以及现在经常看的微博段子,如果这也是短篇的话。话说,我个人认为故事会比什么雷德蒙卡佛的好看的说了,至少有血有肉有结局嘛。当然,这些话是不能放在迪尔文面前的,否则我会被她的书单砸死。
“说完再去。”迪尔文发怒连里昂都无话说。谁叫迪尔文是里昂的姐姐!而我是她的师妹。赤裸裸的淫威啊。
“那我直接说印象最深刻的那一篇了。就是141页的《大众力学》。主要是这俩夫妇太可怕了,他们在抢婴儿,完全不担心婴儿的命运。他们是在黑暗里抢婴儿,还隔着炉子。如果炉子正好烧着热腾腾的水呢,孩子不小心掉进去怎么办?岂不是煮熟了?还有,最后他们一个人抓着婴儿的一个部位,会不会把婴儿给撕裂啊?五马分尸?太血淋淋了吧。还有,我总觉得卡佛在写悬疑作品,或者叫做推理小说什么的,好像每句话每个词都暗含玄机,但是又不确定,比起一般的推理小说还高明不少,因为凶手和结局永远不解啊。”
“额,虽然有时过度想象了,但总体印象还是不错。里昂呢?”迪尔文看向里昂,受了表扬的我兴奋地戳了戳他的胳膊,我真担心他真的睡着了……周末八点多就起床,真是难为他了。
“个人认为,卡佛挺无聊的。卡佛的小说结局有无限的可能性,它不是独创,而是肯定了人们一直否定的东西而已。这种无限的可能性谁都可以创造,不过卡佛是第一个而已,或许不是第一个,应该是目前被发现且遗留的第一个。什么极简主义,是胡扯。”里昂停了一下。“卡佛是称不上极简主义的,而且用极简主义来作为文学流派,仅是评论家们的智商缺陷。因为
没了。”
后来下午我们去划船的时候,非常明智地跟迪尔文和特纳分开,租了不同的船,然后我们选了有发动机的,而他们选了桨的。我们俩个看着他们的船在湖中央一个劲地打圈,听着迪尔文跟特纳吵架,差点把我们自个的船给笑翻了。
【以上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