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如琴知道新疆的夜来得缓慢,但是,木如琴今夜才体会到新疆的夜如此深沉。望着刚做完手术的安妮此刻安静姣好的脸庞,木如琴的心中如五味杂陈。木如琴深深思考:为何命运要让眼前这个如此美好的年轻生命这么多磨难?她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让她去承担这么多?轻轻安抚安妮从右边肩头一直缠到小臂满满的绷带,木如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的孩子,这一切对你太不公平了!让你受这等苦!”
木如琴猛然看见了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安妮苍白的脸颊滑落。“安妮,你醒了?”木如琴吃了一惊。安妮轻轻点了点头,睁开眼望着木如琴说:“琴姨,我疼!”木如琴瞬间红了眼睛,但她分明听明白了安妮说的第二句话话,尽管那声音如此虚弱如此无力:“琴姨,我想我妈妈!”
木如琴瞬间泪崩!她不知道自己这眼泪是为安妮流的,还是为许江心流的,抑或是为自己和南小溪流的!她背过身,尽力让自己不看安妮的眼睛。她感到自己的眼泪一直不停地滑下脸庞。安妮在木如琴的身后,轻轻弱弱地说:“琴姨,我知道你恨我妈妈,我也知道我妈妈不值得你和南姨原谅,她是个胆小鬼、是个自私鬼。但是她真的很后悔。我一直不敢跟你和南姨说,其实我妈跟我有联系的,她出去以后一直在想办法赚钱还你们。可是她太没本事了,如今她把自己给卖了!”
“卖了?卖什么?”刚刚忙好工厂里一大堆事情的南小溪推门进来,不解地问。安妮看了小溪和木如琴好久,边哭边说:“我妈把自己卖给了一个英国老头了!”
当女儿安妮躺在万里之外中国边疆的病房里的时候,许江心以死相逼,终于从她的新任丈夫、80岁的英国老头哈里斯的手里要回了自己的护照和一张支票。她要用自己的护照和这张支票以最快的速度订好机票回到中国北京,并且从北京飞到南疆去看望差点再一次丢了性命的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
南小溪和木如琴都曾经多少次想到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自己将会在什么时候、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再一次面对“许江心”这三个字。但是她们绝对没有想到:她们三人这远比戏剧更精彩的女人间的爱恨情仇将会在这遥远的边疆病房里重新撞击!
边疆的病房里,南小溪和木如琴其实都不愿意倾听安妮跟她们讲述她的母亲许江心不辞而别后的所有种种。但是,看着病床上的安妮,同为母亲的她们,不知不觉,那两颗紧绷着的心慢慢柔软了下来。
从安妮那里,她们知道了许江心带着小儿子偷偷从上海到巴黎后,许江心把小儿子托付给孩子的大姨,自己开始到处找工作。但是,许江心还没有拿到法国的永久居留权,她到哪里都只是个“黑户”,因此工作的事情处处碰壁。法国的亲戚不是娘家人,往常丈夫活着的时候,一年不知道要贴给法国几个姐妹多少钱,因此都还客客气气的。但是,如今这种状况,孩子的大姨愿意收留他们母子俩,也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时间越久,大姨一家人对侄儿还行,但是对许江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许江心那时候越发感悟了江洲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往常的客气不是“人体面”,而是 “银体面”。大姨那刁钻的女儿甚至当面说“我大舅舅不是被你害死的吗?现在大舅死了,弟弟是我们家的人,你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赖在我家白吃白喝,你好意思吗?”弄得许江心连饭也不敢多吃一点。于是她出去找工作,可是,在餐馆端盘子,人家嫌弃她笨手笨脚,她则嫌弃餐馆开的工资太低,工作的事情经常一拍两散。对于许江心来说人生最大的意义就是“有钱”。而如今, “钱”尽管让她家破人亡、让她流离失所、让她背叛至真至纯的友情,但是,她对“钱”依旧痴心不改。在许江心的词典里,只有“钱”,才能拯救一切!对于南小溪和木如琴,她深深愧疚和自责,但是,她还是觉得只有“钱”才能表达得清楚她那罪孽深重的后悔,其他都是苍白无力的。于是,她想尽一切办法弄钱。但是,对于一个没有专长、没有学历、语言不通又当惯“金丝雀”的中年女人来说,她凭什么能赚得来钱,而且她要的是大钱!很长时间,她自己也一筹莫展,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华侨在酒后抱住她,对她说:“需要多少钱才能包得起你?”她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的这张脸还是值钱的。但是,不管怎么样糊涂,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最后的底线,她还是坚守住了:她许江心不卖身!但是,这个老华侨启发了她,她得尽快找人,嫁掉自己。于是,她委托所有她在法国认识的亲戚朋友,给她介绍男人,不分国籍、不问年龄、不计较容貌,唯一条件就是“有钱”,而且是那种可以不做婚前财产公证的有钱人。在她离开中国这么长时间里,她见过不下几十个所谓的“有钱人”,但是,几乎所有的人愿意跟她结婚、保证她的身份,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拒绝不做婚前财产公证。跟这几十号人见面中,许江心受过各种调戏、侮辱甚至殴打。但是每一次,她都这样对自己说:“这是给我的报应,我该受的!”终于有一天,有介绍人告诉她,找到了这么一个男人,很有钱而且可以不做婚前财产公证的。许江心满心欢喜,但是介绍人继续告诉她,那个男人80岁,不在法国,如果许江心愿意,就到英国去生活,而且不允许她带儿子一起去。在儿子撕心裂肺的拉扯和哭声中,许江心带着她的一口行李箱,依然决然地来到了英国,跟一个叫哈里斯的80岁的干瘦的老头子结了婚。
安妮能告诉南小溪和木如琴的这一切,那是许江心能对自己的女儿说得出口的,但是,在英国,她还有无尽的苦痛不能跟女儿说得出口的。这个老哈里斯是个英国贵族后裔,当许江心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想起自己在初中时候语文课本中读过的一个人物形象——《装在套子里的人》。许江心原本以为这么个装在套子里的老头只是老了点,应该很绅士,想不到这老头是个酒鬼,还是个变态,白天貌似绅士的他一到夜晚就喝酒,一喝酒就变成了一个老妖魔,对许江心无休无止的折磨让许江心找不到她所学过的任何中国词汇所能表达得出来。每天清早,许江心便虔诚地祈祷夜晚不要降临。她在祈祷夜晚不要来临的同时,想祈祷哈里斯的死期快点到来。但是,她发现她所想要的许多东西都还没有到手,于是她又祈祷哈里斯不能死。每天,她在这错乱分裂的祈祷中战战兢兢地度日。她担心自己某一天会得精神病,或者控制不住自己自杀。于是,她越来越想念自己的安妮。但是,她又得花尽气力,不能告诉安妮这一切。她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熬多久,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安妮发过来的任何信息。可是,大概不太愿意提及自己在新疆的艰辛,不愿意南小溪知道自己还一直在跟母亲联系,安妮每次发给许江心的信息都是寥寥数语。直到她再一次差点丧命,她实在忍不住了,手术前的一刻,她给远方的母亲发出了信息,告诉她马上要上手术台了,自己太想她了。许江心接到信息的那一刻,发了疯似地跟哈里斯要护照、要钱,她要马上回国,马上见到她的安妮。哈里斯没有答应,他担心许江心一去不返。许江心被他逼急了,最后是她一手拿着刀,哈里斯一手拿着她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回到英国的协议和一张支票,在许江心的歇斯底里中,达成了协议。此刻,当安妮在病房艰难地替她的母亲祈求琴姨、南姨的原谅和宽恕时,许江心已经在万米高空飞向了中国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