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命在掷骰子的时候,凡人在做什么

引子

“四个二,带俩王。”

“司命,你到底会不会打牌啊!”一个夸张的声音炸裂了苍穹。

一只青鸟从云端扑楞楞飞过,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本座没牌了啊。”司命无辜地望着他,眸子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元君,你已经输了第三千八百六十一局了。”

“也罢!”那声音咬牙切齿地道,“既然如此,不如换个玩意儿,掷骰子如何?”他轻轻弹了弹洁莹如玉的手指,一枚小巧玲珑的骰子夹在两个指间,宛若一朵小小的红梅。

“呦,这个玩意儿新鲜,那便再赌个三千回合!”

“那欠你的一万两黄金,是不是……”

“不是!”司命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

“真是的,才一万两,都是神仙了,要那么多黄金作什么……”元君小声不满地嘟囔着。

1

夏夜。

灯火通明的医院里,纵横交错的房间中,一间惨白的房间里。空调嗡嗡地响着,如蝉鸣般单调。

一个婴儿,哇哇大哭着,将临在这个世间。

“起个什么名字呢?”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偏头问她旁侧的男子,温柔地唤他,“老公。”

“是个男孩,就叫作,孟商。”男子对着女子轻轻地笑,唇边勾起的弧度,像是天边的钩月。


“三点。”司命不无遗憾地叹气。

“本座赢了。”元君得意洋洋地笑道。

“还没完呢,这只是开始。”司命淡淡地提笔,在掌管世人的册子上,轻轻划上一笔。

“这是?”

“一个凡人罢了。”司命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补上一句,“仅此而已了。”

2

那一年,孟商十二岁。

断了腿的椅子,从他的头顶飞过。

“你信不信,我和你离婚!”一个狂躁的女声响起,却被另一个同样狂躁的男声遮住:“离就离,谁怕谁!”

“你们要吵,只管滚出去吵!”那一天,他把枕头扔到了争吵不休的父母中间,在沉默中爆发,或者在沉默中消亡,他都不要,他要的是,在沉默中,将世间的一切织成一张网,牢牢地束缚住周遭的所有人,也同时将自己锁在其中,不可脱身。飞蛾扑火,有人怪它的莽撞,有人赞它的勇气,可似乎没有人不相信,它不是自取灭亡。

父母讶然地看着他,旋即又迸发出新的一轮争吵。他忽而觉得很是疲倦了,仿佛老了一个世纪一般。少年还未曾长大,却已经老去了。


“两点。”司命似乎并不诧异这样的结果,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骰子上雪白的点数,怅然若失。

“原来,你并不擅长摇骰子的,这样,本座的一万两黄金,恐怕是不用给你了。”元君猖狂而肆意地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又停下来,“司命,你究竟要那么多黄金作什么?”

他问得认真,司命却没有答话。

“别愣着了,该你投骰子了。”

3

那一年,孟商十六岁。

“你们,到底还是离婚了。”他站在父母面前,高出父亲半头,一身休闲的牛仔衫,声音一字一句地,刀子似的吐出来,“其实,四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就该离婚的。”

“对不起。”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你们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们彼此。吵架可以,但不能轻易说离婚不是吗?说得多了,不想离也不成了,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其实,世间很多事情,都是何苦做呢,却还是做了,做了又后悔,却已如同钉在心上的钉子,即使拔出来了,也是有洞的了。

“不在的时候,你好生照顾自己。”

“放心,你们在的时候,原本就是我一直一个人。”

“你在恨我们?”

“连怨都不怨了,何必恨呢。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自去过我的独木桥。桥断了,若运气好就掉到船里,顺着水飘,运气不好呢,掉水里,扑腾两下,即使死了,尸体顺着水飘,也是一样的。”他轻松而释然地笑着,“当然,运气最好的,还是桥不要断才好。”


“五点。”司命浅笑,“这一局,似乎是我赢了。”

“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左不过欠你那劳什子黄金,回头还给你便是了。”

“不必了,我又不想要了。”

“为什么?”元君终于是诧异了。

“因为不想了,仅此而已罢了。”

“世间哪里有那么多仅此而已!”元君的声音含了愠意,“你如何不说是什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一样的罢了,世间话本子,都是大同小异的。”

长长的剑鞘,从司命的膝上滑落,露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他骨骼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敛去了剑上的戾气。

“你写的命格,原来都是从话本子上誊抄来的?”

“既是,也不是罢。”

4

那一年,孟商二十岁。

“孟商,我喜欢你。”

路灯下,他稍稍俯视着那张姣好的面容,她的脸颊略微有些泛红,羞涩而小心翼翼。

“叶倾莹,你会反悔的。”笃定的,陈述的语气。

“不会,我想好了,这一辈子,最想嫁的人只有你一个。”

“哦?”他玩味地勾起嘴角,这个样子很酷,他在校级的联欢会上,用吉他弹唱的时候便是这个样子,吸引了无数前仆后继的女人,然而,她们总是千篇一律的庸俗而市侩,他厌恶她们那种打量的神色,像是在菜市场打量着某条因为死了很长时间所以特价的鱼。“你喜欢我哪里?”

“喜欢你的所有吧。”叶倾莹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喜欢你明明眸子中尽是对世人不屑一顾,却还对他们保持着温文尔雅的仪态,喜欢你明明对世界极具厌恶,却还能轻车熟路地驾驭着这世界上的法则,从而将其转为己用,喜欢你明明冷眼旁观着世间的一切,却又不知何时成为了世间的一个弈棋人……”

“呵……”他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笑容中多了几分讽刺和一分少有的破裂开的情绪,“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了,我喜欢你,所以要嫁给你。”

“如果,这个算求婚的话,那么我答应了,如果四年后,你还不曾反悔的话,我就娶你。”他撂下这番话,转身而去,宽大的风衣,在风中拂过一道起伏的曲线。

身影,撞入了无边的夜色中。

哔哔剥剥的叶子,哗啦啦地作响,摇曳一地斑驳。


“零点?”元君惊愕地望向司命,“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骰子能不能摇出零点,你大抵比本座清楚得多。”

“怎么会……本座分明……”

“到底是骰子背叛了你的手指,还是骰子先背叛了你的手指,除了你自己,恐怕没有人说得清楚。”


“盛极必衰,就好像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又执着些什么?”元君随手翻看着司命的命格本子,“你也说了,他只是一个凡人,何苦呢?”

“有时候,神仙想不明白的东西,只有凡人才能解决。”

“譬如呢?”

“譬如……那只看似无拘无束的青鸟,什么时候才能懂得红尘要比云端好上太多太多呢?”

“你在岔开话题。”元君一语道破。

“是又如何?”

“不如何。”元君狡猾地晃了晃骰子,骰子滴溜溜地打了个旋,斜着立住了,“又是零点。”

“所以,这一局,应当是平局。”

5

那一年,孟商二十四岁。

“孟商,对不起,我反悔了。”叶倾莹低着头,柔软的发丝披散在身后。

“我知道的。”他笑得畅快而肆意。

“其实你真的很……但是,我不能……也不敢……”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喜欢上你的人,是幸,也是不幸。”

“所以,再见,不,是再也不见。”他摆手,走得潇洒,像是当年一般。

“等等!孟商……对不起……”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啊,都这么喜欢说对不起。如果一定要说,也应该是这个世界说对不起才是。”他驻足,回身,肆无忌惮地调侃着。风轻轻吹过他干涩的眸子,如沙粒滚动在干涸的河床上。

叶倾莹,轻萤,从来都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物而停留。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将他抱在膝上,用温柔的声音念着“轻罗小扇扑流萤”。他没有告诉母亲,他不喜欢流萤,那种微弱的,小小的光芒。

一瞬即逝的东西,他都不喜欢,再譬如,流星。那一天,他和她站在高高的山头,看着流星拖着长长的尾,一颗一颗划过天空。

“原来,流星是这么美的。”叶倾莹笑靥如花,梨窝浅浅。

“可是……没有人告诉你,那其实是星星的尸骸吗?”

“你说什么?”叶倾莹喊,“风太大了,听不清。”

两个人的声音消散在风中。一轮孤月,含了些许怜悯地将那清清冷冷的光,洒向人间。


“一点。”司命低头,骰子可怜地蜷在掌心。

“你还没有回答,到底要那黄金万两作何?”元君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孜孜不倦。

“本座既已说过不要了,你还不肯放过吗?”司命无奈地苦笑,紧紧地握住手心温热的骰子,直到微微发烫。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司命的声音,从飘渺的天边传来,“曾经,有一个人,本座以黄金万两,换他的一生长安……”

“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可那黄金万两,本座却食言了。”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竟为了区区万两黄金,失了一生的平稳安好。”

“他不是为他自己。”

“所以你才如此执着于此……“元君试探着问道,“那个人……是个女子吗?”

“不,他是个少年,那时候本座见着他,他才刚刚弱冠。”

“哦?那么黄金万两,必然是许给哪个姑娘了。”

“元君啊,本座写的话本子,你看得太多了……”司命长叹一声,“只是,你不懂得,话本子写的悲欢离合,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此起彼落。”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公子?”话锋一转,司命突然问道。

“哪个?”元君一愣。

“那个二十四岁就死在沙场上的少年。”

“他?”元君想了半晌,“是……那个纵马长安城里的少年?”

“是。”

“你欠下百两黄金的是他?后来,他已经封了侯,又怎么会?”

“呵……黄金万两,又怎抵年少轻狂,肆意模样。”

司命与元君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本静静地躺在云端的剑鞘里的剑,突然抖了抖,一只路过的青鸟合了翅膀,专注地打量着。

铮棱棱,这是剑的悲鸣。扑楞楞,青鸟飞走了。

6

“孟商,为了一个女人,何苦呢?”

他在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地买醉。琥珀色的液体,折射出血色的光芒。“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旁的。”他的眸子愈加清醒,氤氲的醉意间,透射出冰冷的戒备。

“那是为了什么?”

“我原本以为,她可以懂的,到底,她什么也不懂。”

“你在说什么?”

“你说,这世间有什么意义呢?顺应这个世界也好,颠覆了这个世界也罢,都没有意义。芸芸众生,是供高高在上的神仙消遣打法时间用的吗?”

风咆哮着,代为回答。


“瞧,那个人是不是醉了?居然和空气说话。”

“是吧,或者,会不会是个疯子,嘀嘀咕咕个什么。”


“哎呀!他出去了!不会有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又和我们何干。”

“那就接着喝我们的,不醉不归啊!”

酒客的喧嚣,压盖住了命运的冰冷,也遮掩了世间的一切诡谲莫测。


“四点。”

司命猛地一惊。

“死。原来,这是你逃不出的宿命……”


7

绚烂交织的霓虹灯,将黑夜划成千万片碎片,再扬扬洒洒地挥向满天繁星,于是苍穹便黯淡下来,罩了一层黑蒙蒙的,只透出零星的几粒尘埃般的亮光。

皎洁的月,洗褪了铅华,浅薄着冰冷的雾气。

他宛若一只孤寂的幽魂,流浪在曲曲折折的世间,寻不到出去的方向。车水马龙的喧嚣,撞击着他的耳膜,他微微皱眉,惺忪醉意的眸子穿透光怪陆离的刺眼的车灯,投射在远处的阴影里。

马路对面,亮起了红色的灯,闪烁着诱惑的光芒,似乎,是在召唤着归乡的魂灵。

一步,又一步。

“嘟——嘟——吱呀——”呼啸而过的汽车摩擦地面,如同指甲划过玻璃般,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

他的身子,已经轻飘飘地飞起,隐约间,他似乎见到路边一棵高大的树上,一只乌鸦扑楞楞地飞过,如果,身子飞出的弧度,像那只黑色的鸟儿一般,也就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了,他这样想着,眼前渐渐充斥着血色,四周,渐渐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焰,灰烟,交织在一起,火舌吞噬了他的身体,发出一种蛋白质烧焦的气息。

他突然间,明白了他自己名字真正的含义。孟商,梦殇。

在梦中长眠,再在梦里死去。


“二十四岁那年,刺入胸膛里的那把剑,是我自己刺的。功高震主……如此,可否保那百万将士的性命了?”一个声音,低沉得仿佛从幽冥传出。

“司命,我的那把剑,在你这里放了三千六百八十一年了,如今,可否物归原主?”

“黄金百两,铸这一把剑……”

“剑的灵,又岂是曲曲百两黄金呢?”


“司命,你太狠了。”元君翻着手中的命格本子,“他不该死的。”

“哦?本座已忘了,这是什么时候写的了。”

“你真是越来越喜欢玩文字游戏了,”元君不无调侃地叹息,“叶倾莹,孟商,孟叶莹商,其实是梦也应伤对吧?”


“司命,那个少年唤作什么?”

“夜赢殇。”

输即是赢,赢,即是殇。

尾声

绯色的骰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落在洁莹如玉的手掌中。

“六个点,你输了。”

握着骰子的手,轻轻收拢,再轻轻摊开。

手轻轻一扬,洒落一片血红色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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