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徐大师电话的时候,那是一个绵绵的雨天。如今夜又是一个细雨迷朦的夜晚,我才决定写下些什么,以此慰藉那悠长而霜冷的时间长河。
之一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丹霞山至百顺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隔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群。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美丽的岭南东北部起伏不平的谷地中间,坐落着一个小镇。小镇四周环山,是一片幽僻的区域,虽然离城市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但是直到现在它的大部分地区都还不曾有过旅游者或风景画家的足迹。
这是一片远离尘嚣的肥沃原野,泉水从不干涸,土地永不枯黄,一道陡峭的石灰岩山岭在南边形成界线,下面的大气是宁静的,染上了一层浅蓝,甚至连被艺术家称作中景的部分,也染上了那种颜色,但是远方的地平线染上的却是浓重的深蓝。这儿的耕地很少,面积不大;这儿的景物除了很少的例外,只见那些广阔的生长茂盛的大片竹子和树木覆盖着大山中间的山峦和小谷----小镇就是这种风光。
悠长的河水从小镇穿过,流向连绵的青山间。小镇的中心有一座桥,把小镇分为东西两半。几日西北风一刮,天上的鳞云,都被吹扫到山林里去了。太阳虽则消失了几分热力,但一碧的长天,却开大了笑口。漫山的大树,振脱了许多病叶,显出了更疏匀更红艳的秋社后的浓妆;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种和平的气象,那一种洁净沈寂,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就是立在小镇这面的河上,远远望去,也感觉得出来。那一条流绕在小镇的长河,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要浅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却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纹。水边上在那里看船行,摸鱼虾,采被水冲洗得很光洁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们,都拖着了小小的影子,在这一个午饭之前的几刻钟里,鼓动他们的四肢,竭尽他们的气力。
之二
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常常要经过一个冷清的街道。
街道清凉,朝露在瓦上和路边的小草身上有明显的痕迹,两旁店铺都还未有开门,已经有零星几人开始在大街忙碌,或许是有人为了从不远的山上挑一担清泉,或许是卖菜的农夫从乡村赶来,或许是卖早餐的人开始整理灶炉。有轻微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伴随,我就常常这样穿过这条街道。夜晚,没有月色的时候,我也常常要经过这个街道。冬天的夜晚,家乡很冷,风象刀一样割在脸上,店铺都已早早关门了,没有灯光透出,这个街道异常冷清,也异常黑。我总盼望街道旁边的食肆还有档主未打烊,那时候我就可以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腾腾升起的烟雾四处播散,驱走我的寒冷和黑夜。可是,这不常有,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寒冷的夜色下走过这条街道。那时,我还不懂得忧伤。
连绵起伏的青山间,有一条细长的清水河,穿过小镇的中心。
河的两岸有着高低起伏的瓦房。孩童时,我常常站在桥上,望着这条悠长的河道,有许多小孩在河边抓鱼戏水,而妇女则在岸边洗衣。那时,小镇是热闹的。每当节庆时,舞狮舞龙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大街。月色明朗的时候,这里烛火辉煌,人们把自制的灯笼放入河中,随着河水悠悠的飘向未知的远方,我喜欢站在河岸最高的古老的图书馆,那有个长长的走廊。站在走廊上,看着河岸忙碌欣喜的人们,望着一排排红色的灯笼发出幽幽的红光,如盛开的莲花,渐飘渐远。月色这时候就会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那时,并不懂得忧伤。
八十年代初,小镇书风盛行。有一天,我从家里的某一处角落找出一块黝黑的墨块起,便开始有了我的墨情。
在我刚满四岁的时候,是爷爷开始教我写毛笔字。那时,小镇过年时候用的春联都是亲手写的。岁末的时候,写得好一家常常引得许多乡亲慕名拿着红纸到家里求字。我的太公,即是我爷爷的兄弟,是其中杰出的书法家。
将近除夕,家里总是门庭若市,总有许多人到那求字,我也常常到那看着他挥毫。从早到晚,他总是在忙碌,终于有个夜晚,微弱的灯光下,他疲惫的眼神看着我,我心神领会,在即将写完的“爆竹一声除旧岁,梅花数点接新春”帮他写下两个字“新春”。写完后,我一直忐忑不安,等到求字的乡亲在拿到对联后,只是赞许了番,并未有发现有我的劣迹,我的心才轻松起来。几年后,我开始正式接下代笔的任务,并疯狂的背诵古书对联。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个好的开始,我知道我的欣喜从那时候开始,却也是我忧伤的开始。
之三
城市的郊外,有一座破旧的学校,里面散发出浓浓的古旧味道,残垣断壁围绕周边,一条浑浊的小河从旁边穿过。
1993年的一个秋天,残阳如血,我进入了这家学校---这是个地狱般的学校,臭名昭著。
校内和校外一样荒凉,一入校内,满眼灰色的矮小破旧的楼映入眼帘。旁边是一个大教堂,里面阴森,高大的屋顶似乎随时都要掉下些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们的宿舍。教堂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我看见的每个老师,脸上都没有笑容,学校警卫的脸更是如同僵尸,却不时怒哄,并张牙舞爪,似乎要把见到的每个人吓得惊心胆破。我很怕他们,甚至有段时间,我见谁都害怕。
一个周末下午,天空乌云密布,把整个学校笼罩着。我在梧桐树下,静静的看着周围阴冷的一切,我想着Jane Eyre 的童年,想着被迫离开学校的好友--他无法忍受没有自由,没有娱乐,只有一天到晚呆在教室和教堂宿舍的生活。他说他要疯了,而且,营养严重不良,大家都饿得面黄肌瘦。是的,我想我也会疯的,如果一直呆在那。那场大雨过后,空气异常清晰,我仍在树下,看着冷冷清清的周围,有个同学走过来告诉我,校长昨天发布公告,把我保送到市里的重点学校。于是,我可以放假了。
1992年,一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香港人,在市区的中心创办了一家学校。不久后,这家学校就成了全市著名的重点中学。
我来到了这家学校。我常常在美丽的图书馆顶层,那时的天空有很多色彩。我遇到了我第一个心动的女孩,于是我开始写诗。
有一天,教导主任找到我,要求我在两个月内交出一幅作品参加市里的书画比赛。她成了第一个为我磨墨的女孩,整整一个多月,我经常被安排在一个巨大的展览厅挥舞着笔墨色彩。终于,当一幅巨作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会心笑了。一个月后,在学校大会,校长向全校公布我获得一等奖的消息,那是幸福的开始,于是,我更疯狂写诗。
然而,幸福都是短暂的,面临高考的那段时间,是无比痛苦的时光,至今仍有梦魇萦绕。几乎每个傍晚,我都会站在图书馆的顶楼,想起别人为她写的血书,天空的色彩也逐渐变色,远处血色般的残阳渐渐降落,余晖洒遍我的全身,我有种跨过栏杆纵身跃下的冲动。
我终究没有跃下去,代替的是放逐的酒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把自己灌醉后,吐得一塌糊涂。至今仍然感谢宽容善待我的宿管老师,她发现了我并温柔的帮我打扫干净地下的污垢,而且买来药还给我一番温暖的鼓励,没有通知学校。几个月后,高考放榜,我进入了SCNU的分校。也从此和高中的岁月写下并不完整的句号。
时光停留在1999年的秋冬。
一切都是新鲜的,连空气也如此清晰,绿色的草地铺满整个校园,校园的湖面波光粼粼。
在我们举办的一次书画展中,我认识了一群可人的PK,并把她们招入门下。后来,她们一直陪伴我走过几年沉浮的心情直至今日。很多个夜晚,我带着十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草地谈天论地,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后来,我发现我恋爱了,再后来,我们分手了。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电闪雷鸣,异常可怕。风雨一直延续到晚上,再到清晨。第二天清晨一大早就有人发现新宿舍楼有人跳楼身亡。听到这个消息后,一整个星期,我都心神不宁。不久后,又听到有两个人跳楼身亡的消息。
那时候开始,我想着我要离开了,我应该离开这里了。
之四
离开大学校园后,我去的第一个远方就是越南。
那是一个秋天,深秋。
在一个血色残阳的傍晚,我坐上了一辆韩国现代的破巴士,走在臭名昭著的免费按摩路上,通往越南最著名的旅游城市---下龙湾。路边满目都是田野和丛林,窗外夜色朦胧,偶尔经过的小村庄才让我知道这不是行走在丛林深处,暗淡的灯火一点点的飘过,让我想起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水深火热的年代,贫困和激情四射的年代。
朦胧中有许多灯光照进车窗,困倦的我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到了城市了---下龙湾。一下车才感觉生命还鲜活着:街上摩托车如蚂蚁一般,妇女都带着斗笠,脸上还蒙着白纱。而男人很多都带着绿帽,身材瘦小,脸上颧骨突出,肤色很黑,对我们并不友好。第一次越南之旅,我并不开心,我的第一次撕声痛哭在那里,洗礼了我弱小的心灵。
此后几年,我陆续去了很多次越南,每次都怀着苍凉与悲伤而去。再后来,我对越南没有了兴趣,于是开始了我西部的旅程,逛遍了大小寺庙,佛洞石窟,以及壮丽的大漠风光和草原美景。并在祁连雪山下写出动人的情诗。。。然而,一切都过去了,怀着巨大的苍凉。
我很多时候夜晚醒来,就会匆忙跑到窗外看着陌生的环境,是因为忘了我的旅程究竟到了哪个城市。
我开始害怕夜晚。于是,我决定要放弃这样的生活。不久后,我进入了盛世杂志社写文化专栏和旅游专栏,开始了新的一种生活方式。杂志社的工作需要常常加班,通常夜很黑的时候,我还在办公室审稿。累了就常常偷偷一个人来到广州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夜晚的时候,空旷的奥体中心总是那么冷清,我独自坐在色彩斑斓的座椅上,巨大的日光灯打在我的身上,望着我的身影,我想到我的凄凉,想着我的过去,今日和未来,都是一片茫然。 一年后,我去了主编凤凰周刊副刊。然而面临的广告压力前所未有,却也无能为力。几个月后我又跳去了另一家精英杂志社,然而,这家杂志同样逃不掉过早夭折的命运。后来,徐老邀我进入中国南方诗书画院任院士,并约我共同创办了名牌杂志,准备再次大战江湖。但是,出了几期刊物后,太多分歧接踵而来,我再次陷入迷茫。
面对广州的黄昏,我常常坐在窗前,静静的看着夕阳。
一个午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天空也变得昏暗。 街道铺面里灯火明亮,霓虹灯把狭小的街道照得通亮。此时的天空,翻滚着巨大的乌云,只有一丝丝光线从黑暗中挤出,似乎还有更大的暴雨将要来临,阴霾得令人害怕。 我仍然没有开灯,任由黑暗的吞噬。记忆中这样的日子并不陌生,童年的雷雨常常忽如其来。然而,我却感到深深的孤独。这种孤独,让我决定离开广州,前往深圳,那里有我亲爱的父母,我的家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悲伤,离开广州的时候,我望着暮色中的花城,忽然想流泪。我知道,我走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在这个城市深深驻留了。我的悲伤延续到了现在。
之五
深圳并不是罪恶之城,虽然有人说:天堂向左,深圳向右。
六年前我就曾在深圳混过,那时候的深圳和天堂的地理位置相反。然而,我还是回来了。伴随着多年的漂泊,久别的家庭温暖也回来了。
我再次到深圳的一家杂志社工作,却在短短几个星期内,员工都陆续伤心离开,我无法挽留。最后剩下几个人的时候,我也和女老板分道扬镳。这次后,我决定从此不再踏进这个行业。 那个岁末,亲人都决定回老家过年,整个深圳散发着孤独寂静的气息。于是,我留守深圳,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一个年。旁边的是海上田园,景色很美,无论日出还是日落。我以前开车经过时常常在那停留一会,我却从未想过有一整段时间,我和它如此接近。当时,我想到了人生的无常,命运的无常。
我想我该学会珍惜了。就在几个月后,我又遇见了她,分离了多年后,我们重新相遇了,竟是在深圳这个罪恶的城市。我从朋友那里借来了月光宝盒,希望让我们重新走上那段旅程,然而,世间没有月光宝盒,终究,一切都只是无力的挽留,就如那消逝的时光,再也回不到从前,我能够看到的,只是那些烟尘里的岁月。
想到前两篇的《境》,那是我熟悉的〈千字文〉开篇两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忽然有些黯然。不写了。20余年,就这么过去了。想也没用。前面的路都还想不过来,一切的追忆,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