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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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一个朋友之托,到江华探望一个叫“大信”的少年。

大巴从湘北出发,在永州出高速,到双牌地界,开始爬山。山路曲折,一侧是高深悬崖。车子始终以S形前进,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绵延不绝,层层山峦如同没有穷尽的画卷在眼前铺展。时近黄昏,深邃山谷中有变幻不定的光线,我坐在靠近车窗的一侧,为之目眩神迷。司机熟悉地形,在每一个弯道的拐角处,驾驶着这个庞然大物轻倩地转身,像一尾鱼顺势而游,激起的水纹弧度自然而流畅。

向上爬行了一个时辰后,已近山巅,窗外夕阳如血,映衬得千米之下的山谷越发黝黑。两个不同的世界,奇妙地并存,却如此疏离。有人说,越靠近天空的地方,宇宙的讯息会与生命产生更为紧密的联结。所以高山上的原住民,动作敏捷,眼睛明亮,更接近人的自然属性。

我几天前接到一封信,它来自大洋彼岸的异国,是多年未见的一个朋友寄来的。

小雅:

      我在厨房的餐桌上给你写信,离晚餐的时间还充裕,孩子也玩累了在休憩,我暂时可以离开繁琐家务,安心写信。

      此时从这个位置望过去,可以看到绿色草坪上一片深紫色花丛,那是春天的鸢尾花,你最喜欢的花。我们已经十年没见,但你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投递书信的人。

      十年前,我选择跟同龄年轻女子不同的道路,早早结婚,跟一个男子来到这个陌生国度,并生下孩子。对我来说,一生所有重要的事情,迫不及待在年轻时做完,是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如常人一样慢慢老去。如今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仍旧困惑于该如何度过这一生。

      我们有着同样贫乏的少年,那时我们都坚信人应该在清洁而又持有审美的环境中生存。但如今,当我走过万水千山,我又回到原点。呼吸到更为清洁的空气,喝到更为清洁的水,看到更为明亮的月亮,并不能使我感到幸福满足。如果仅仅依赖地域环境的变化,就希冀获取到人生真谛的话,这跟高山之巅的孩子渴望突破地理界限走出大山去县城看看没什么区别。到了县城,还有更远的远方。地球是圆的,绕回来,走一圈,又回到原地,我还是那个内心贫乏的少年。不变才是生活的真正质地,我此刻看到了自己的绝境,如此清晰……

她随信寄上一张近照,是她与先生、幼小儿女的合影,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相似的矜持的笑,看上去是有良好教养和笃实经济的家庭。他们站在春天的花园里,身后是白色的游廊、白色的扶梯、白色的秋千,这是他们的家。

在信的末尾,她委托我去看一个叫“大信”的少年,他与她在美国相识,如今在湘南腹地,一个叫“江华”的瑶乡,当一名乡村教师,做志愿者。

大巴在崇山峻岭中缓慢穿行,它将于四个小时后,凌晨一时,抵达江华县城。我从逐渐上升的疲累中挣扎出来,望向窗外的茫茫夜色。

万物静默如谜。车头灯光照亮前方来路,不时有小片黑影从光亮处掠过,发出簌簌声响,应该是夜间出来捕食的蝙蝠和被灯光吸引的昆虫。森林上方的夜空,大片暗色云团翻涌,没有月亮,一场小雨即将到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夜行车了,眼前这一切既新鲜又熟悉。那时人还年轻,对人世尚有无限的信赖。因为冰天雪地,买不到回程的车票,搭乘一辆陌生的货车,和三个静默疲累的男人同行。他们交替开车,善意微笑,没有言语交流。车子穿行在无边夜色里,穿过村庄、平原、山谷,月光下不时有大片晶亮的雾凇闪过,犹如童话世界,让人沉迷。

我以为自己是注定在路上漂泊的人。因为那一刻,我听见内心的声音,如大海呼啸。但现实是,我长期与自然隔绝,是水泥森林里的一个城市动物,躲在书房里贫血。在被长久的孤独冲击过后,我看到面容逐渐呈现变化,眼神、唇角、面部线条和轮廓,无不落入郁郁寡欢的窠臼,没有幸免。

十年未见的贞观从美国来信,让我去见一个叫“大信”的陌生少年。我也急需一趟旅行,在开放的空间和时间里,独自一人上路,获得某种支撑,寻找内心失陷的坑坑落落。

车身持续颠簸,仿佛是夜航船航行在海面,一小束光照亮前方的道路,无尽的黑暗被甩在后面,又迎向无尽的黑暗。我被沉重睡意包裹着,坠入黑甜梦乡。

我听见有人轻唤:“小雅,小雅——”

是贞观的声音,十六岁的贞观,漆黑的长发上插着一小朵茉莉,眼睛明亮。生命是最深沉的幻觉,当秉烛夜游。来,小雅,随我来。她说,牵着我的手,两人行走在夏夜的街市。

白天的集市已经撤空,摩托车仔聚集在路口,一有人经过,就响起口哨,此起彼伏。这个南方小镇,天气持续潮湿闷热,空气里弥漫着蔬菜腐败的味道,混杂着啤酒、烟草、灰尘、香水、汗液的气息,令人作呕,却无端兴奋。我们来到城南桥头,这里是人流最集中的地方。小车推来玉米、水煮花生和毛豆,各种油炸小吃,热气腾腾,吸引着过路行人。

贞观说:远远闻着烟火气,看见灯光,听到人语喧哗,就觉得心安。

我握紧她的小手。一年前,贞观的父亲投资生意失败,销声匿迹,留下她和母亲应对。几个债主联手把她们拘禁起来,关在偏僻乡下一栋空房子里,想以此为诱饵,吸引她父亲露面。但那个男人真正失踪,杳无音信。她们被关了两个月,又被放了出来,回到被洗劫一空的老房子。

她开始逃学,我自小被她吸引,只好追随。两人常在闹市游荡,市场里堆满了货品,从水果到干货到布匹衣物,到处都是人和垃圾。巨大的声浪汇集潮流,把人覆盖至无法呼吸,我感到眩晕,她却眼眸闪亮。

贞观说:小雅,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我会变坏,我知道。

她不想回家,她母亲,把自己幽闭起来,不见任何人。我带她到家中,端出母亲特意给她留出的饭菜,她吃得很香甜。我问她:贞观,我们做一辈子的姐妹,像亲姐妹一样相亲相爱,你可乐意?

她低下头,半晌没有声音,唯见泪珠子不断地滚落下来。

贞观,不要怕,相爱才能带来活,才能活着,并活下去。

它穿越痛苦,带来慰藉,温暖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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