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的习惯是不久前才开始的,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我一直居住在枫谷一幢很平常的房子里,而且整天呆在那儿。自从发生了那次意外,我便终止了任何离开寓所的可能。——尽管这样会对我的健康不利,同时对于牢笼似的居所所产生的厌恶感也随之一天天地增加起来。可那次意外事件始终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
那是一个黄昏,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走入黄昏。
事件并不是发生在我第一次离开房门散步的那天,日子与日子之间毕竟存在着许多我们无法跨越的东西。
最初散步的范围仅仅局限于住宅的四周,这是对于那段意外事件记忆的开端;散步的时间也选择在黄昏而不是其他的时刻。我散步的当儿并不关心外界,只是为一天中能有片刻时间离开牢笼似的居所而感到快慰。可后来,活动的范围逐渐扩大了,而且最终扩大到我命运的边缘。因为我并不知道隔壁邻居会在同一时间进行户外活动,在他们惊讶的目光里,我仿佛做错了什么。我这样说也许太不应该,更多的时候,当我看见他们,似乎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地朝向我。可我确实虚弱的像个不宜离榻的病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我独自一人来到枫谷唯一的闹市——一个错落着许多店铺的街口。我背手踱着碎步缓缓地向前行进,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在脚下发出砰砰的声响,让我想到了在晴朗的天气里,偶然一次午睡中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所听到的隔壁老太太在露天拍打被褥而扬起的阵阵轻音。我就这样陶醉在并非真实的幻觉和一起一落的步伐中。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一刹那,我像是听到一声呵斥似的猛然立定。很远的地方,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正拐弯钻进一条胡同。四周空荡荡的,并没有其他人出现。我望见对面有一家酒店敞开着黑洞洞的门,于是对直走了过去。
长有一圈绕腮胡子的老板正反复用一块破布擦拭显然有些老破的柜台,并不抬头看我。柜台在他的前面向两边延展,分割了这所房间。身后的货架一排排罗列着不同的酒和罐装食品。餐具被安置在不起眼的地方。这种时刻确实极少有人光顾酒店,我为自己的贸然闯入感到羞愧。几枚硬币在裤兜里被攥得嘎嘎乱响。
“要啤酒吗?”
并不等我回答,他便端来了一杯盛满肥皂泡沫似的棕色透明液体,然后丢下手中的破布,转身开始整理酒杯及其他用具。看来在夜幕降临以前,他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只是没有一个侍从,倒让我觉得诧异。我并没有马上去喝,而是一边把手握紧酒杯——似乎深怕它会自己跑掉——一边回头望向门外。此刻的街口依旧冷冷清清,落日的余晖把它的红光铺散下来,微微有些炫目。间或响起的自行车铃声和看不见的行人错落的踢踏声像一片纸一样的被风牵着飘来飘去。房间里没有点灯,时间毕竟还过早,等我适应了这里的反差之后,发现酒店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这一发现让我吓了一跳。门边黑漆漆的拐角上正围着一圈人,约莫五六个,都是些男人,粗糙的服饰显得黯淡,他们默默地坐在桌边,像围着一只火炉,并不交谈,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紧攥在手中的酒,仿佛只是为了喝酒才来到这里,此外不再会有任何别的可能。当我瞪大一双眼睛张望的时候,他们并未注意我,这使我稍稍有些放心。我这样思考着咽下一口苦涩的啤酒时,老板已经转身准备为我斟酒了。这次酒倒得太满了,我把它放在柜台上,老板又开始不厌其烦地继续他的活计,宽阔的背部像一堵墙壁立在那里。短时间内,他并不想和我搭理。
酒精很快在我的体内发生作用。——我平素极少饮酒,这种习惯父亲没有遗传给我;也可能由于我虚弱的身体的缘故。总之,其结果让我变得有些放肆,从而无视别人的存在——正如他们无视我的存在一样。如果我预料到不久后发生的意外的话,我会在此时此刻毅然决然地离开这里。可事实并非如此,——我缺乏洞察力,更谈不上先见之明。对待任何事情都是这样。这个意外事件并非取决于我站立的地点和采取的姿式,而是取决于我错误的到来,晚间的散步,甚至离开寓所所可能有的一切。
这个意外是从我发现一只猫开始的。这是一只黑猫,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趴在一扇敞开的窗户上向我张望。脊背上的皮毛像刺猬一样张开,一双眼睛深藏在睫毛下很亮,像两点烛火的焰心。当时老板正回身忙碌着,蜷缩在屋角里的人们依旧保持开始的姿式啜饮各自杯子里剩下的酒——仿佛它们永远也不会喝完。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更无从揣测它进入的时间;或许是老板养的——这种可能性极大。当然也不否定和我一样刚好路过,进来看看。在感到我投去的目光后,它很快跃上了柜台,在这条长长的柜台上仿佛行走在宽阔街面上的路人,走走停停,步履缓慢,但十分沉稳。最后,在一个它认为满意的地方站住,半立着和我保持一定距离相互对峙。我当时很高兴能观察它的举动,我的存在显然对它具有相当的诱惑力,为此,我很快慰。和一个动物的相遇未必比和一个人的相遇更缺少情趣。如果不是我的眼睛疲乏的话,我会继续对峙下去。可是我累了,需要休息。意识到的当儿,我的眼皮已经自己耷拉下来,像一块瞬息垂落的窗帘。
意外的事件便是在此刻,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平常的上演了。那只猫冲过来打翻了摆在柜台上的酒杯,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像是舞台上常有的插曲。它显然不是想去喝那杯酒——否则,勿需提出,我这个人也会很主动地奉献出来——它一定是洞穿了我的心理,为了不让我继续以悠闲的姿式站立在这个地方,刻意地打翻了那只盛载我瞬间幸福的杯子。棕色透明的玻璃杯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我望见酒液像一泡尿似的漫延开来,我的悲惨是连那只猫的影子也没能见到。——一转眼,它已经远远地跑开了。
老板是第一个向我怒目而视的人,这是我早已料到的事,他放下手中的活计,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连满嘴的胡须也起劲地颤动起来,仿佛要一口将我吞下。紧接着,屋角的那一圈人也走了过来,依次站成半圆形,把我围在中心;只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房间里静极了,从未有过的安静。
“有一只猫,也许你们看见了,也许没有,是一只黑猫,它把我的酒杯给弄翻了。”
我开始努力向他们解释一只猫,整个事件并非因我而起,当然更谈不上我的过错。可我意外地发现没有人说话,我不得不停了下来。老板缓缓地将一只手伸进裤袋里,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更好地保持倾听,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可这一举动猛然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做错了一件事情,赶忙把钱掏了出来,甚至连数都未数就全部摆在了柜台上。那一圈人里的一个首先摇了摇头,其余的人也跟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老板这下子有些神气起来,把腰板挺得笔直,像有一只木棍在后面支撑着,可就是不开口。
“我想我应该对这次事件负主要责任,”我望了一下老板,又望了望大家,有一个人小声议论什么,但很快被一只手打断了。“赔偿这只杯子是理所当然的,某种程度上又影响了诸位。”
“你是谁?”第一个人开口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第二个人几乎同时发话。
急匆匆的样子流露出对于我过度的关心,声音不是很响,可我的耳膜嗡嗡地有些发颤,他们的问话让我感到这个黄昏也变得古怪了。
“我就住在这个镇上,我是偶然经过这里进来喝一杯的。”
“这些我们知道。你就住在石子胡同的一幢黄房子里。”在我解释完自己的身份后他们中的一个显然是地位优越的人开始说道。“你大可不必和我们兜圈子,还是从进来的一刻说起吧。”他的服饰与周围人毫无二致,语调也稀松平常,我丝毫看不出这种优越来。只不过说话的当儿甚至连酒店老板都未干预这一事实不得不让我推翻了连自己也无法最终确认的偏见。
“我的确是住在你所说的那幢黄房子里,可我只是偶然经过这里才进来喝一杯的。”我并没有充分针对他的提问,仅仅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申述。我的不良表现激怒了他:“你不知道你走进了一家酒店吗?”“我想我是知道的。”我说。“可你应当我们已经在这儿了。”他的话丝毫不含同情,听上去冷冰冰的。他肯定是在刻意指责我,尽可能加大我的罪责。“我确实没有看见,因为当时光线暗淡,而且我进来后一直没有离开柜台。”我有意回避了一些既定的事实,忐忑不安的心使说话的语气听上去软弱无力。发觉自己脸红时,我便立刻低下头去。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揭穿这个小把戏。尽早结束这次谈话无疑成了此刻最大的心愿。
“你说有一只猫,是吗?”老板终于按耐不住他们琐碎地提问,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并且一字一顿地,故意将音量提得很高。他的加入似乎一下子把我从绝望的境遇中解脱出来。“是的!”我的回答挺干脆,并为老板的宽容感到对这场谈话信心十足。——这不过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罢了。“可我并没有看见一只猫。”老板很快把话锋一转,“你们看见了吗?”那些人马上一致摇头,证实老板这句话的有效性。“你能把那只猫找出来吗?”他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连眉毛也飞了起来。我的局面一下子又变得很窘,我应当想到他们原是一伙的。我开始沉默不语,并想用这种方式对待他们可能发动的任何进攻。我的目光很迷茫,一个劲地望着门外。
夜幕已经拉了下来,街上的几盏路灯发散着朦胧不清的亮光。行人依旧很稀少,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段乐曲断断续续显得十分悠扬。我的头渐渐耷拉下来,下巴几乎贴到胸口。此刻我只想回家,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你为什么不说话?”在我沉默的当儿,他们一定是议论过了。我不知道时间会过得那么快,因为酒店里也亮起了一盏灯。他们现在的位置散得很开,我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
有一个人走了进来,老板不得不离开一会儿,好给他倒酒。乘这个机会我偷偷向周围窥视,意外地发现他们几个人的手中仍旧端着一杯盛得满满的酒,站立的工夫也不停止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他们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注意我了,那个说话的人我也没有找到,我开始疑心那句话也许是我自己在心里说的。又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一律趴在柜台上,和我进来时的姿式一模一样。我摆在那里的钱早已不知去向。老板忙得团团转,并没有抽空向我瞟来一眼。“机会到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便一下子冲了出去,只一个转身就来到了路上。我跑动的速度快极了,双脚并没有粘到地面,几个路口就嗖嗖地在我面前闪了过去,象是有一个会飞的东西牵引着似的。
我在临近家门的巷口停了来时,才想起不应该跑得那样快,也许并没有人在追我,果然如我想象,身后整条街都空荡荡的,除却远处延伸的耀眼的灯光,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像一个心情沮丧的残废运动员似的步履艰难地向近在咫尺的目的地走去,晚风吹在脸颊上微微有些凉意,跑动中原本并未产生的汗粒这时如下雨般一下子涂满我的面庞,暂时替代了久久不能落下的泪滴。
我在巷口遇到了两个人,他们正站在一杆路灯下,彼此拥抱得很紧,连覆盖在路面上的影子也相互重叠,不可即离。我迟疑片刻,退回两步。我迟疑的并非是遇到一对恋人这件事,而是想不到今晚还会遇到人。我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路,它在一幢三层楼的边缘,静静地躺在并不很宽的阴影里。
(原创作品:樊剑勇写于1993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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