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

(1)

“妲己,国色天香之美人,于轩辕坟死狐妖之手,借其肉身,用其姓名,幻化为一体…”

妲己第一次看我,眼神里有探索和好奇。她长发垂肩,发梢有阳光的金黄,穿白色西装,脸上化简单的妆,配紧身的黑色牛仔裤和落地有声的高跟鞋,现代都市的女白领一样,高档小区的花少妇一样。

“能不能帮我拿一下快递。”妲己在电话那头对我说,话语温柔,让我开心,让我遐想。

妲己第二次看我,眼神里带着满意和欢喜,她面泛红光,嘴角微扬,和身旁的同事有说有笑,眼球只快速地朝我一瞥,摆正回去。

“好啊,我帮你拿。”我回复的很快,几乎没过脑子,沦陷的也很快,几乎没过脑子。

那是部门聚餐的夜晚,喝大酒,我坐在主任身旁。敬酒,敬主任,敬酒,敬前辈,敬酒,敬同辈,没几轮,头晕了,看地在转,看人在晃,看妲己对我笑,旋转的屋子里柔情起来。

看身旁主任,挺着肚子,红着眼白,眼珠里圈一个妲己,他垂涎欲滴,就着五粮液一杯杯再咽回去,看同事小贾,眼泛柔光,也圈一个妲己,也垂涎欲滴,他喝光了酒杯里的液体(酒杯里掺杂着菜汁、汤水、唾液,不能叫做酒水),夹一口眼前的菜,若有所思起来。

看同事小易对妲己傻呵呵的笑,借着酒劲儿,语言调戏,小易抓起妲己的手,说老婆孩子在家等,应该都睡了,他回去要小声些。他要回去了,问妲己舍不舍得,他又看了眼妲己,尽显淫欲,满意的笑了起来,他一点不羞于表现,他把这些怪罪于该死的五粮液。

那一夜妲己做了多少好事,满足了多少男人的幻想和欲望。她是否可知。

我挂了电话,喜上眉梢,替妲己去单位门口拿快递,回想刚刚和妲己简单的对话,虚荣心起,一时间胡思乱想起来,部门那么多人,怎么就给我打电话呢?新同事那么多,怎么就总看向我呢?这一点心绪竟无处延伸,在九月的凉风里肆意妄为。

是夜。约妲己共进晚餐。学院路开一家张记烧烤,新店开张,10个串儿送一瓶啤酒。

被拒。站在红灯闪烁的十字路口,那一点心绪更是无处延伸,在夜晚的凉风里萎靡不振。

乘着凉风走回住所,竟又收到妲己的微信,她说明拒绝我的缘由,那是她一个月里特殊的几天,我嗅到文字里寂寞的味道,再义无反顾的吸了进去,竟一时间又胡思乱想起来。

(2)

“妲己转秋波如双弯凤目,眼角里送万种风情,迷得纣王魂不守舍,唯妲己之言是从…”

那是正午时分的太阳,火辣炙热,从妲己新装修的房子里出来,我们躲在树叶的阴影里,等一辆出租车路过。午间时光漫长。树叶缝隙间透射的阳光下,我看到一粒尘埃悠悠飘落在她的眉梢。对视,停留有那么几秒。我抬手去拨弄,自然的像一个男朋友,她闭眼配合,自然的像一个女朋友。我该顺势上前,亲在她的脸颊,当时我大脑里在这样想。我若真是一个男朋友。

得知妲己身体不适的第二天。一早,我七点起了床,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知道她不舒服,不知是怎样的不舒服,毕竟我感不同身不受,上网查了查缓解办法,决定就手头现有的材料泡了杯蜂蜜红枣水,把温度控制在入口不烫的程度,第一时间拿到单位,放在妲己的办公桌上,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盛满了我的期待,无人知晓,我不需要谁知道,我只心生欢喜,这举措感动我自己。内心戏起:我可真棒,妲己喝了肚子一定会好,妲己喝了心里一定会好,妲己喝了对我一定会好。

那是妲己带我去见她朋友的夜晚。男生,湖蓝色西装,与她几年同窗,万达开发区楼盘销售,西装与男生搭配起来显得格格不入,他梳着背头,笑起来猥琐,脸上眼角全是褶,常年不洗的牙渍和他黑黄的皮肤属同色系,让我诧异的是他和妲己竟那么亲昵。两人见面,先是拥抱,再挽起臂膀,像一对儿姐妹,可这爷们儿怎么看都不像弯的。他们嬉笑着聊了起来。

晚上灯光表演,这本该是我和妲己肩并肩,或许手牵手,或许她歪一歪脑袋,刚巧落在我的肩头。可眼前那男生对她嬉皮笑脸,调戏间与她勾肩搭背,我看那男生抓住她的手腕,我看他们走在我的前面,身后灯光明亮,天空光柱绽放,我的影子恰好落在男生的手和被抓着的妲己的手腕上,如果影子可以帮我拆散他俩,我当时在这么想。然后往边上挪了挪,就连影子都显得懦弱又嫉妒。

(3)

“妲己腰肢袅娜,歌韵轻柔,纣王为之纸醉金迷,心神不定,患得患失间愁肠寸断…”

看着妲己喝下我泡的茶水,舒一口长气,朝我的方向送一个笑容,我知道那就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是一位花茶学徒,变着花样泡茶给她喝,周一是洛神玫瑰,周二是金桔薄荷,周三有玉蝴蝶,四周放千日红。

我开始计划每一顿下班后的晚饭,东门的花千代,万达的海底捞,朝阳门有家烤鱼店,花园里有条小吃街。在我每一次热情的讯问中,她不耐烦的回答着随便,浇灭了一点,在我每一次精心打扮的等候中,她与我保持着一米开外的距离,再浇灭一点。她没有拒绝,却也不靠近,孤零零一个身影站在原地,让我焦虑。

那是一个阴天的傍晚,阴云它吞吞吐吐后还是呕出了雨,雨下的很大,空气里扩散一股凉气,身子有些冷。这是噩耗来临时的背景。我站在妲己门外,听屋里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心里有些冷。我敲了敲门,下一秒就后悔了,好在她并没有开。

“谁啊。”是妲己熟悉的声音。

“我。”妲己知道这也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啦?”她在询问,第一时间,不像以往,她会开门,第一时间。彷佛门前有一个秘密在替她阻挡。

“没事啊,我过来找你。”我不知道这扇门是打开了好,还是关闭着好。这个回答却是事实。

“你一会儿过来吧,我在换衣服。”好在她没有选择开门,用一个善意的谎言。

这样一个谎言,浅显,劣质,我还是离开了。

雨夜。我决定开车出去散心,引擎声在隧道里轰轰作响,如果不减速,我想就这样狠狠的撞上前面的车会怎样,下一秒我开始心慌,为我愚蠢的想法。真可怕。

(4)

“妲己以美色获纣王专宠,其投妲己之所好,纣王倾毕身精力,却难博妲己芳心…”

早晨,八点三十分,妲己准时路过我的办公桌,她一定不会为工作多浪费一分钟化妆的时间。妲己转头看向我,很刻意,给我一个早安的笑脸。我没有给予回应。

十分钟,安静。

二十分钟,安静。

三十分钟,手机响起接收到微信的声音。

“你怎么了?”消息提示,妲己。

“没事。”我回复。

一分钟,安静。

三分钟,安静。

“哦。”妲己。

一分钟,安静。

五分钟,安静。

“我昨晚站在你的房门外,听到里面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回。

一分钟,安静。

“哦。”妲己。

有些事情是很需要两个人的默契的,比如最后这一个字,我没有回复,她没有解释。

我想起在这之前,我们总是彼此相视,她的眼神里满是柔情,不闪躲,两个人就那么互相看着,然后傻笑。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神四顾,躲避,还是撞在了一起,竟显得有些尴尬了。

可妲己还是会看我,在每一个场所,比如办公室的茶水间,比如科技园的人行道,她脸露笑容,满眼温柔,后来我明白,那是她待人的方式,又或者说是在这险恶的社会存活的规则。比如一个傍晚,天边是橙色的霞光,我走下楼打算散散步,在门口遇到妲己,她假笑,职业性的,对门卫大爷,对我,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她待人的方式。比如凌晨两点的部门聚餐结束后,我送走那些颤颤巍巍的醉鬼,妲己独自一人站在小区门口,寒风凌冽,胸膛温热,她说她怕打扰熟睡的保安,要等我一起进去,这会是借口吗?我告诉自己那就是她待人的方式。

我甚至还没有开始矫情的内心挣扎,妲己的微信又突如其来。

“在吗?”妲己问,晚上九点一刻。

“在呢。”我回,仅仅用了一秒钟,我是不是该故意拖延一下。

“忙不忙?”妲己接着说。

“不忙,怎么了?”我是不是该说有点忙,不过也可以抽出时间,好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即便她真的很重要。

“可不可以过来帮我一下?”配一个求救的表情。

我到妲己的房间才知道她养了一只猫,橙白相间的加菲猫,很丑,却可爱,带猫回去的第一个晚上,妲己手足无措,找我过去帮忙,我收到消息再到她家,这中间用了不到半小时,我是不是该慢一点,好让她觉得我不是那么在意,即便我真的很在意。

于是我决心要做的放手和逼迫自己的忘记,在她一句“在吗”之后轰然瓦解。后来我知道,妲己就是这样,她或许远离我,却绝不让我走远,那我是不是该学着怎么靠近呢?

可小猫无罪,那只不到三个月的加菲,和我一样瘦,和小猫玩耍的那段时间似乎什么烦恼都没有,自我都没有了,何况妲己陪伴在一旁,自我都没有了。

(5)

“妲己之所誉贵之,妲己之所憎诛之…”

那是陪妲己养猫的一段日子,小猫虚弱,每天早晚要滴一次眼药水,妲己自己是做不到的,我在,每天要喂小猫吃一次补剂药片,妲己自己是做不到的,我在。

有一晚和妲己一起给小猫洗澡,彼此靠的很近,抬头,她就在眼前,十公分左右,浴室里开暖灯,真热,看她脸颊通红,额头泛出细细汗珠,我若再向前,嘴唇会轻轻贴在她的眉梢,真热,她的手一遍遍搓揉着猫身,来回抚摸间触碰我拖住小猫的手指,一遍遍,真热。

我对朋友说她在钓着我,不能靠近,不能离开,她的池塘里有多少我这样的鱼呢,怎么填不满她内心的虚荣呢。

视线在电脑的诱惑下一天天模糊下去,于是看谁都是一张不清不楚的脸,于是看谁都成了一张妲己的脸,真可怕。

朋友说这叫养备胎,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我说我愿意做个备胎,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那是陪妲己在家看综艺的夜晚,她指指点点着舞台上的选手,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然后低头看手机微信,脸上有笑,满意的笑,有那么个人在手机另一端陪她记录着现在,我知道的。其实我也在看手机微信,有那么个人在手机另一端陪我分享她的现在,然后抬头,我们继续指指点点着屏幕里舞台上的选手。

然后是朋友的劝导。和妲己断断续续的纠缠,在朋友眼里都是我的错,是我的软弱和不决绝让妲己胸有成竹,握在手心里,逃不出,跑不掉,小菜一碟,竟毫无挑战可言。可我总会想起妲己眼里泛起温柔的光,直直射向我,她低头浅笑的羞涩,直直射向我,朋友让我放弃,说的那么物竞天择。

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妲己一连发来好几条微信,语音,电话,发了疯一样,出了事一样,半小时后才看到消息的我赶忙回复,微信,没回应,语音,没回应,打电话过去,才听到她懒洋洋的回答。只是为了给猫洗澡,而我慌张的举措都在一分钟里,我想,如果朋友说的都对,那么我的放弃,应该从这“一分钟”变成“一小时”才对。

(6)

“妲己百事逢迎,去其左右,断送其天下,今已垂亡,后死于非命…”

在快乐和不快乐,闲暇和繁忙的间隙里,总要闯进妲己的生活里闹一闹,妲己时好时坏,时冷时热,傻傻的我分不清楚。有一天在体育馆外的广场散步,幻想些与妲己没有未来的以后,那画面里也都是些想说没有说的话,然后用一句祝福收尾,接着告诉自己,希望有故事,若没有,我该让它停下来的。

于是在某个早晨发微信给妲己,坦白自己的喜欢,坦白自己对她和别人暧昧不清的介意,然后要一份肯定句式的答案,然后是一整天的等待,忐忑不安中幻想着各种可能的结果,以及应该承受的心理状态,一时混乱,什么都做不了。夜晚九点左右,收到妲己的回信。坦率,真诚,让我醍醐灌顶。

“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不是我男朋友,凭什么管我和谁在一起,在哪里,在做什么。”

朋友对我说,盲目了,太盲目了,不了解妲己的为人,只是追求外在条件,得不到,还不甘心,什么毛病。

那晚和妲己的对话,她说她并不喜欢我,甚至开始有点讨厌我,这或许是我不识进退的距离让她开始戒备,并且这种讨厌没什么挽回的余地,她透露自己内心放不下的那个人,我猜想那会不会是一个纣王。哼,一个自我鄙视的语气。朋友说的对,得不到,还不甘心,什么毛病。

其实我也听到很多关于妲己的流言蜚语,他们嘴里的亲眼所见,让我不自觉的心跳加速,不敢信,不敢不信,朋友说她很聪明,聪明的人最后往往是幸福的,特别是聪明在情商上,只是这些都与我无关罢了。

我没有再主动介入她的生活,也并没有拒绝她的问候,我从来不是个聪明的人,特别是在情商上。

那是单位食堂的午餐时间,看到妲己坐在我身后的餐桌,听她和同事聊些什么,有说有笑,我想总要用一些强硬的方式去离开,我转身对她说再见,最好就不见了,这样以后就能好起来。当然,这是我大脑里的幻想,我并没有站起身,也没有转身对她说再见,可那就是一场我脑海里的道别,我夹起一筷子菜塞进了嘴里。

那么接下来就开始自我折磨。期望,失望,再期望,再失望,始终不去相信她不在意我的事实,一次次满怀热情地在她的冰天雪地里闯荡。放弃吧,就放弃吧。

有一晚在走廊尽头看到妲己,远远的,只剩下一个轮廓,可我还是认出了她,虽然那么模糊,心里也越来越模糊,就快要看不清楚了。

那是新年的第一天,妲己更新了一条朋友圈:再见啦,我要去拥抱新的一年。

妲己换了微信头像,是个情侣头像,那一刻我正在吃午饭,当然午饭是没有胃口再吃下去了,我没有去询问,因为比起自己臆想,我更怕从她口里得到证实。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老毛病就犯了:走吧,离开吧,删除一切和她有关的讯息,放下一切和她有关的过往,离开吧,这座与她有关的城市。但我依旧不甘心,我开始幻想,幻想这或许是她和闺蜜间的互动,幻想这或许是她输掉一场游戏后的惩罚,但我没有去询问,眼见为实这样的事只怕会让我更不堪。

那就这样吧,那条朋友圈用来作为告别也好,就把我留在过去的那一年里。我打开手机,删掉了她的微信。


过去很久,有多久?我猜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一个中午,夏天的中午,在电梯口和妲己迎面撞见,许久不见,还是被她一眼就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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