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大伯正叼着一根烟向村外的一条路看过去。似乎在那条路上,不久就会有人来,但能看到的不过是光秃秃的土路,渐渐落下去的夕阳。
大约是过了半个钟头,有条细长的身影在路上出现,再细细地看,那人肩上挎着一个箱子。看到那人走近了,韩大伯直立起身子,用沉重且急切的声音说:‘‘李医生,你来了,快往这边走。’’一直走到村的最背面,他们才停下来。
医生抬眼看见这一座破旧的房子,贴在门两边的春联已经很残缺了,也很灰旧,让人误以为去年不曾换过。走进房子里面,昏黄的灯让病人的脸显得有些姜黄。虽然有瓦斯灯照着,但并不比用油灯照明要好多少。医生一面凝视着病人的脸,一面问:‘‘什么时候发病的?’’
‘‘今天的中午,她说肚子痛,我叫她在床上歇着,想着休息一下就好了,但你看现在。’’
‘‘是得胃病了,是积年的病根。’’
‘‘嗯,她以前常常说胃疼。’’
‘‘你该把她送到正规的医院里去瞧一瞧,病可不能拖着。’’说着这些话,医生的眼睛看向韩大伯的脸,这时,韩大伯似乎有了不怕伤病的勇气,声音也大声些:‘‘农村人谁没有病,只是小病,挺一挺就过去了。’’
医生听他这样说,不再理他。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一支针管,在病人的手臂上打了一针。
‘‘好了,休息下就不会痛了。’’医生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要走。
‘‘她是你媳妇吗?’’医生问。
‘‘当然是。’’
韩大伯送医生出了村庄,干瘪的嘴上叼着烟,脚步加快地赶回家里,到底他还是十分焦急的。
在这方圆几里的村庄里,若是谁家生了病,首先想到的人就是李医生,既李福。他收到需要治病的消息,在黄昏时赶到那里,那时只能看见他长得瘦骨嶙峋的,还有一颗小小头颅。
现在他已回到家里,接上一盆冷水,洗上一把脸,将白大褂挂在墙壁上。依着明亮的灯光,将他照得分明可见。
一双眼睛小小的,可眉毛却很浓密,犹如一个厚实的屋檐遮住一块小小房子一般遮住了眼睛,不过眼睛却显得很有神韵。还有薄薄的嘴唇,这说明他的严谨,不乱说话,不做糊涂事。
他躺下睡了,这沉静的夜晚不过是乡村普通的一夜,他也不过是乡村普通的一人。
二
今天是六月九日,按照惯例,李福应该是要去往几公里外的一个小村落,为一个老人检查身体,每年都去。他业已出发,或许已走在上山的小径,或许已走在下山的山坡,或许正穿梭山林。六月总爱下雨,不过多久,他的身上就沾满了雨水,尤其是裤脚,已经被变得沉甸甸的,几乎要坠到地上。往一个山坡上下去,前面就是几座错落的房子。这时,他的心急切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一老房子里,老人就坐在一个椅子上。老人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算作是招呼。李福知道她已经很老了,整日坐着,说话也都没太大力气。
‘‘王大娘,你最近还好吧。’’李福笑着说。
‘‘嗯嗯,还好,还好。’’的确,声音听起来很含糊。
‘‘你还没吃饭吗?’’
‘‘还没呢。’’
李福知道,人老了,东西是不太想吃的,但还是需要吃一些,于是从包里拿出一块如巴掌大小的饼出来。
‘‘这是我带来的糯米饼,你拿好。’’
饼送到老人手里,还是热的。
老人一面说着:‘‘好,好。’’一面把手放到腿上。
李福一进门就特别注意老人的神态,语气,以及动作。与往年没什么不同,老人虽然有些呆滞,不过状态很好。给老人测血压,测心率,又问:‘‘你的胃这几天不疼吧,排便还通畅吗?’’
‘‘没有,我胃不疼,上厕所还好。’’
等到确定一切正常后,李福就在老人的身旁坐下,陪着老人说话。
‘‘看今年的雨水很充足,粮食一定会长得很好。’’李福说着,用手指着门外的那一片绿意葱葱的玉米地。
‘‘今年老天做美。’’
这玉米自然不是老人的,是同村人的。
两人随便聊着,大多时候是李福说得多。有一个穿着淡红色衬衣的中年女人在门口打起招呼来,‘‘李医生,你又来给王大娘检查身体了。’’这是一串如风铃一般的嗓子,听起来就能让人体会到她的喜悦。
正说着,女人走进屋子,他看到李福身上潮湿的衣服,‘‘李医生,你的衣服湿了,怎么不去换一下?’’
‘‘没什么,等下去换,走了那么多路,先歇气,这片玉米地是你的吧,长得都有你高了。’’
又是一串如风铃的声音,‘‘主要是雨水好,才能长那么壮实。走,李医生去我家吃晚饭。王大娘也走吧。’’
‘‘当然好,我正好饿了。’’李福不客气地说。
王大娘这时缓缓地站起,由李医生和女人左右护着,大约走了几十步路,到了女人的家。那女人的丈夫在天井里抽烟。
‘‘三河,帮我招呼好李医生和王大娘。’’女人向丈夫说。
李福,三河,王大娘各自在房子里坐着。三河边抽着烟,边给他们倒水。李福不抽烟,他的父亲就是因为肺不好而病倒的。耳稍听出炒菜的沙沙声,村子只有几户人家,况且并不是每一家都有人住,所以这沙沙声像一只鸟雀飞在茫茫天空中的啼叫,声音显得无限地长,明显让人感到寂寞。
虽然王大娘有住着的房子,不过只是她一个人住着。她原有两个儿子,全都打工了,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只是在年底,或者是在月底送来些生活费。在农村,这样的情况正在逐渐的增加,孤独的老人也越来越多。无疑,王大娘是幸运的,有家好邻居,有个乡医照顾她。
喝着农家自家酿的酒,将一盘韭菜鸡蛋,一盘炸花生当做下酒菜。三河和李福开始相互闲聊,农民不再是农民,医生不再是医生,只是两个乡村怀抱里的孩子。不知不觉点亮起灯光,黄色的瓦斯灯的灯光。王大娘睡觉去了,三河与李福相对而坐。
‘‘你记得那年下大雨,雨水把山冲垮了。’’三河一副笃信的表情,手指着外面的院子说,似乎外面正有山坡在塌陷。
‘‘怎么会能忘记,那雨水大的,山头山顶都是躲雨的人。’’李福眼光灼灼的。
‘‘多亏你父亲,不然那李家的老人当时就不在了。’’
‘‘父亲,他也是农民的儿子。’’
‘‘所以我们都非常佩服你父亲,也佩服你。’’
‘‘天灾和生病一样,都让人无奈。’’
三河抽了一口烟,把烟灰弹到地上,烟灰彻底冷透了。李福却想到别的事情。
那时的父亲,在知道山坡塌陷后,便随同几个成年男子,去抢险。父亲作为乡医,懂得些卫生知识,更有了救助的责任了。在乡间的土路上,父亲见到李家的老人睡倒在路边,于是马上将老人扶起来,可恰好当老人靠在父亲的肩膀上时,几块石头就从父亲脚边滚落,于是父亲立刻背着老人飞跑出几里路。后来,村民们都一致认为,如果父亲晚了一步,李家的老人早就埋在泥石下面了。父亲原本作为村医,已经得到了村民的尊敬,现在更加得到相当的佩服。李福现在之所以被村民们接纳,很大部分来源他们对父亲的印象。
天南海北的,又不知聊到哪里去,直到东方已经发白,四周的清新的景物和寂静的空气一样,单调但却很简单,简单的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去感受。
李福与他们道了别,早早地走向别的地方。
同样是来时的山坡,四处弥漫着潮湿的雨水的气味,李福已经人到中年,瘦长的身躯在山坡上显得愈发渺小,三河在后面看他远去,有那么一刹那,三河恍惚觉得,老乡医出现了。
三
如果不是需要外出行医,他就待在家里。自然有离这不远的人来寻他看病。天气变化的很快,时冷时热的,所以时常有人来这挂个针,开点药。这不,头发稀疏且婆娑的老女人独自坐在门口,一边挂吊针,一边晒太阳。此时的阳光是如何的温暖,照到人身上,简直要把人融化了。李福的媳妇有事,并不在家,家里也有几块田,由他们夫妻两个耕种。
忽然有狗叫声,才叫了三两声,便没在叫唤。李福弯腰捡豆子,正疑心是谁,挂吊针的女人就先喊到:‘‘小匀回来了,李医生,快看,你儿子回来了。’’
他儿子长得高高大大的,一点都不像他,唯有那双眼睛,像极了他。李福端起装豆子的筛子站起来了,他的个子只到达儿子的肩膀。
‘‘爸,我回来了。’’
‘‘吃没吃饭?’’
‘‘吃了的,张嫂,你怎么感冒了?’’李匀一边说着,一边把背包放下,从包里拿出一盒茶叶。
‘‘天气昼夜变化大,不小心就感冒了。’’张嫂的眼光留在李匀的包上,显出羡慕的神情。
‘‘你回来就好,过几天,你和我去别的村子。’’李福如无其事的说。
‘‘好的,爸。’’李匀知道是要随父亲去行医,小时候,每到过寒暑假,父亲也常带他四处行医,李福一面是为了带孩子方便,另一面是似乎也认为他可能走这条路,但李匀并没有去学医,学的是机械。
李匀暗暗地在心里想:父亲会为他的决定而生气吗?去年高考结束,报志愿时,父亲拿着那本招生指南,看了又看,看的最多的不过是那些医学院校。李匀看父亲把书翻来翻去,终于鼓起勇气说:‘‘爸,我想去学机械。’’
‘‘随你吧,你有你自己的打算。’’说完,似乎那刚才的一切都是故意装的,李福毫不在意地走了。
李匀以为父亲是生气了,但这是儿子的决定,他不好发作。所以他的大学期间第一次回家,父亲说什么,他都答应下来,还特别带了那边的特产,一盒茶回来。
夜晚,父子俩在屋子里坐着,李匀取出茶叶,向父亲说:‘‘爸,这是我从那边带来的茶,那边的茶很好。’’
‘‘嗯,好。’’父亲的不在意使他奇怪,难道父亲并不希望自己学医,回到村里?
正当他发征的时候,听到父亲说:‘‘早点睡,明天一早就去别个村子。’’
灯火都灭了,或许父亲真地不在意自己是否学医,李匀躺在床上想。
明天一早,大山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到处飘起一层薄薄的雾。李福和儿子已经走在山上。
‘‘你学不学医,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我那时那么在意地看那些医学院校,是因为我医没有学好,所以看看大千世界有什么好的医学院。’’李福接着说。
见儿子眼光呆滞,好像不相信的模样。李福就斥责道:‘‘像你这样子是不可能奉献于大山的,我并没有希望你学医,像我做一个村医。’’
儿子的嘴巴被这些话堵得无从辩说,便怏怏地随父亲赶路。
‘‘学什么都一样,学什么都能造福村子。’’
这时,李匀不在沉默了,眼角挂着一点眼泪说:‘‘记住了,爸。’’
到达前方的村子还有很长的路,这一路上,李福很少说话,似乎他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教会儿子的了,儿子也长大了。不过是偶然间见到某一个山头,某一片湖泊,他才这样说:‘‘这里以前我们来过。’’以前自然指的是小时候,李福和儿子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
走山路的日子虽然枯燥而乏味,但也不能使人怎样难受,因为始终在走着,走着到底可以让人自信于他走的路是有意义的。
乡下的医疗很差,除一副听诊器外,只有些治感冒发烧,胃痛的药。乡医也逐渐只是起到如城里的小小诊所的地位。对于李福,尽管他的作用已经没有以往那么重要了,可如同他一直走着的山路一样,只要走,便就有意义。
李福与儿子来到一个行将死去的老人的家里,那家人说:‘‘他去了城里的医院,医生都说他快要去世了,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但老人一直有一个心愿,一直想要见到我们的乡医,所以我们就把你们叫来了。’’家人正说着,李福与儿子沉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干瘪的老人。老人察觉到了什么,他的脑袋稍稍地歪过来,他是有话要说了。
‘‘李医生,是李医生来了吗?’’
‘‘老伯,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大约过了半响,李福说。
‘‘李医生,你记得你过去为我老婆治过病吗?你或许忘了,我记得我还没有给你医药费,你说不用了,那年月谁的都不好过,都没有钱,老婆子她已经先走了,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当面谢谢你,我想那老婆子也没有把你忘记,她的命还是你救的。’’他喘息着,好像在等气息跟上他的语气。接着说:‘‘李医生,谢谢你,见到你,我的心愿也了结了。’’
‘‘你好好休息,老伯,身体最重要,有你们记住有我这个乡医,我已经很高兴了,你要保重身体。’’
老人没有回答,用喘息声代替,四周一片寂静,有一声抽泣声,断断续续地响,像是苍老的胡琴声。
老人是明天才离世的。
他们只是待了一天,帮助主人将老人的后事处理后,便走了。儿子跟在父亲后面,父亲的后背还是一样笔直而嶙峋,李匀看着前方大步流星的李福,嘴里轻声说:‘‘父亲是一个好医生。’’这话没有被李福听见,或许听见了,有能怎么样能?他本就是个好医生,一个好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