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所有经历过“中国式春运”的旅人和正为未来奔波的你。
1966年的某日,席慕蓉为故乡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我原该在山坡上牧羊
我爱的男儿骑着马来时
会看见我的红裙飘扬
飘扬 今夜扬起的是
欧洲的雾
我迷失在灰暗的巷弄里
而塞外
芳草正离离”
——《命运》
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诗句,我只是在心里淡淡地想:“哦,她的故乡和我的不一样。”故乡的不同,让我对那片草原感到既陌生又向往。彼时,乡愁一词给我的印象是:它往往出现在古今文人的诗词里,抑或是融于一篇文章的字句之中,总之与我毫无干系。
古人追求身外之境,诗外的道理似乎总比字面上的更显高明,对于故乡,却仿佛成了个例外。“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它几乎从不隐匿,也无需句读,只明明白白地,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心剖开、伤口撕裂,露出最脆弱的部位给人看,告诉别人,我的血管里流的究竟是哪片土地的血。
很多时候,思乡也是思人。“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真是应了李清照的那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万象纷纭,人间浮沉,我们把“变”奉为圭臬。可是,正如“崔颢题诗在上头”,今人对于思乡实难再出新意。然而,纵使我们把描绘故乡的词句用尽了、用绝了,再难突破了,也总会有离乡的游子,把他对故乡的爱反复用自己的语言组织装点。思乡,多么温柔而又有人情味的词语,这是千百年来不可磨灭的人性,是文学的伏脉。如此看来,游子不吝词藻地美化故乡,以此消除胸中的块垒也无可厚非。因为,似乎没有游子是不思乡的。
后来方知,我对乡愁的不以为意均因年少懵懂。当我读到这首诗:
“一个没见过的地方竟是故乡
所有的知识只有一个名字
在昏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
父亲啊母亲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狂风沙》
我的精神在刹那间被刺痛。当我逐字逐句地,用纤细的手指点着那些模糊不清的方块字时,恍然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在那一刻竟觉得我与乡愁不再有距离。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乡愁就在我的生活中,随处可见,伸手可触,犹如彩云易散,犹如琉璃易碎。我仿佛变成了一条鱼,一条透明的鱼,能看到自己的筋络、内脏,在这静默的世界里,我只能听到自己孤独的心跳。
席慕容祖籍内蒙古,出生在四川,童年在香港度过,成长在台湾。她口中的故乡,想必是内蒙古了。那时我哭花了脸,急着去问母亲:“没见过的没见过的地方也可以是故乡吗?那我的故乡在哪儿呢?”那一年,我十岁。犹记得母亲当时只是摸摸我的头,安慰地笑笑。本是个简单的问题,可在这历经迁徙的一代人里,谁又能清楚地分辨何处是原乡,何处是异乡呢?
家乡,可谓游子之母体。郑愁予的那句:“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曾让天下多少游子泪目?但是,奔赴他乡不是游离于世。最主要的区别,是这寸许浮萍是否有根系连,能否看见长安飞花思及故园净土,能否循根引线再品出故乡之味。
对故乡的一切温情却在维·苏·奈保尔这里戛然而止。奈保尔出生于中美洲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婆罗门家族。作为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用那未受世俗的洞察力直面故乡特里尼达的空虚和落后。西方评论常常说奈保尔的写作主题是exile(去国者)的困境和outsider(外乡人)的疏离感。的确如此,他很早的时候就表现出了离开故乡的决心。读四年级时便在《拉丁语入门》的书后环衬上写下离开特立尼达的豪言壮语。但和所有的故事一样,说着不爱故乡的奈保尔在1960年终究回到了故乡。这位边缘作家在后殖民时代里挣脱出故乡的网,一步步看似冷血地解析故土,不留情面地批判故乡苍白空洞的文化,可也接纳了这个不完美的家乡,接纳了不完美的自己。他犀利的笔锋指向的是家乡,剖开的却是盛放着特立尼达的内心。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有人说,每个人都是一片随波而去的落叶。落叶是该让其顺流而下,还是葬于泥土,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或许,我们都错了。故乡和他乡的真正区别,只是你的根在哪儿和心在哪儿的区别。原乡和异乡都是为了叙述方便所设的名相。有的人质疑游子不爱故乡,问其田园将芜,胡不归?我们都愿意选择一座伟大的城市,但如果家乡不能承载自己的梦想,不能让我们自由地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伟大生活,游子的漂泊,终究不能避免。
1989年8月,台湾解除了公教人员不得前往中国大陆的禁令后,席慕蓉终于展开了她的原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