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用别样的监禁生活再现某种监禁生活,与用不存在的事表现真事同等合理
——达尼埃尔 · 笛福
2. 要了解一个城市,较简便的方式是探索那里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死亡。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也许是气候作用,那一切都是同时进行的,神气都一样,既狂热,又心不在焉。也就是说,人们在城里感到厌倦,但又努力让自己养成习惯。我们的同胞工作十分辛苦,但永远是为了发财。
3. 由于缺乏时间,也缺少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
4. 仿佛承载我们房屋的大地正在清洗使它感到重负的体液,让一直在它身体内部折磨它的疮疖和脓血升到表面来。看看我们这座小城的惊愕状态吧,在此之前它是那样平静,而在几天之内却变得惊慌失措,有如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体内过浓的血液突然动乱起来。
5. 白天越往夜里走,东西越粘手。
6. 报纸在老鼠事件里喋喋不休,对死人的事却只字不提。原因是老鼠死在大街上,而人却死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
7. 天灾人祸本是常见之事,然而当灾祸落在大家头上时,谁都难以相信那会是灾祸。人世间经历过多少鼠疫和战争,两者的次数不分轩轾,然而无论面对鼠疫还是面对战争,人们都同样措手不及。
8. 一场战争爆发时,人们说:“这仗打不长,因为那太愚蠢了。”毫无疑问,战争的确太愚蠢,然而愚蠢并不妨碍它打下去。倘若人不老去想自己,他会发觉蠢事有可能一直坚持下去。在这方面,我们的同胞和大家一样,他们想的是他们自己,换句话说,他们都是人文主义者:他们不相信天灾。天灾怎能和人相比!因此大家想,这灾祸不是现实,它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然而,噩梦不一定会消逝,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其间逝去的却是人,首先是那些人文主义者,因为那些人没有采取预防措施。我们同胞的过失并非比别人严重,他们忘记了人应当谦虚,如此而已,他们认为他们还有可能对付一切,这就意味着天灾没有可能发生。他们继续做买卖、准备旅行、发表议论。他们如何能想到会有鼠疫来毁掉他们的前程、取消他们的出行、阻止他们的议论?他们自以为无拘无束,但只要大难临头,谁都不可能无拘无束。
9. 一些数字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想,在历史上大约发生过三十次大规模的鼠疫,大约造成一亿人死亡。但死一亿人算什么?人只有在打过仗时才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既然人在死亡时只有被别人看见才受重视,分散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亿尸体无非是想象中的一缕青烟而已。
10. 那时刻不离我们心田的空虚,那确确切切的激情,那希望时间倒流,或相反希望时间加快飞逝的非理性的愿望,那刺心的记忆之箭,正是这种流放感。
11. 这一来,人人都必须安心望着老天混日子。时间一长,这种普遍的懒散有可能锤炼人的性格,但眼下已开始让人变得斤斤计较、琐琐碎碎了。比如,我们有些同胞因此而变成另一种奴隶,唯天象(晴或雨)的马首是瞻。看上去他们仿佛是第一次直接受天气好坏的影响,只要金色的阳光一出现,他们便满面春风,而每逢阴雨天,他们的脸孔和思想便愁云密布。几星期之前,他们还能避免这样的软弱和不理智地听命于天象的毛病,因为那时他们面对这个世界并不孤独,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共同生活的人还在他们的天地里。相反,从这一刻起,他们似乎在听任自己受反复无常的天气摆布,即是说,他们要么无缘无故地感到痛苦,要么无缘无故地怀抱希望。
12. 他们的绝望之情使他们免于惊慌,他们的不幸也有好处。比如,如果说他们当中的某一位也被疫病夺走了生命,那也几乎总是在他无暇提防的时候发生的。他正在坚持同影子进行长时间的内心交谈时,突然被拖了出来,没有过渡,直接扔到一片死寂的另一个世界。他没有时间考虑任何事情。
13. 只要我们还在相爱,没有话我们也能互相理解。
14. 夜幕正在降临,昔日那样喧闹的城市在此刻显得出奇的寂静。在金色余晖尚存的苍穹之下,几声军号的鸣响无非说明军队还在装作执行军务。
15. 在灾难中有抽象和非现实的成分,但当这抽象开始屠杀人们时,操心这抽象就势在必行了。
16. “正直的人不会害怕它,但恶人却有理由发抖。在世界上这座巨大的粮仓里,毫不留情的灾害将击打人类的麦子,直至麦粒脱离麦秸。麦秸会多于麦粒;被召去的人会多于被拯救的人,这样的灾难并非上帝的初衷。这个世界和邪恶妥协的时间太长了,它依靠神的慈悲而生存的时间太久了。人们只须后悔,就可以无所不为。提起后悔,人人都感到那是轻车熟路。时候一到,肯定会有悔恨之情。在悔恨之前,最简便的办法是放任自己,其余的事仁慈的上帝自会安排。哼,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向本城的人们俯下怜悯的脸庞为时已经太久,他对等待已感到厌倦,他无休止的期望已经落空,所以方才已把眼镜转到一边去。上帝的光辉离我们而去,我们便长期陷在鼠疫的黑暗之中!”
17. 灾情开始,人的习惯还没有丧失,灾害结束时,习惯又失而复得了。只是在灾难当中人们才与现实相适应。
18. 洋溢着善意的眼神永远比瘟疫更有力量。
19. “只要知道你会回来,等你就算不了什么。”
20. “鼠疫跟世界上别的疾病一样。能解释世界上所有疾病的东西也适用于鼠疫。鼠疫可以使某些人提高威望,但只要看到鼠疫给人们带来的不幸和痛苦,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放弃斗争。”
21.(里厄与塔鲁对话)
“您相信上帝吗,大夫?”
问题提得很自然,不过里厄这次有些犹豫。
“不相信,但这能说明什么呢?我处在黑暗中,我
很想看个清楚。好久以前我就不再认为这有什么独特之处了。”
“使您有别于帕纳鲁的,不就是这点吗?”
“我不这么看。帕纳鲁是研究学问的人。他较少看见人死亡,所以总代表真理说话。但地位较低的乡村教士为他教区的人举行圣事,因而尝尝听见垂死之人的呼吸,他的想法就和我一致。他在说瘟疫有好的一面之前首先会去照料痛苦的病人。”
里厄站起来,此刻,他的面部处在阴影里。
“您既然不想回答,我们就别谈这个了。”
塔鲁微笑着,却并没有从太师椅里站起来。
“我能不能将提问当做回答?”
大夫也笑了。他说:“您喜欢神秘,那就提吧。”
“好!您既然不相信上帝,为什么您自己还表现出那样的献身精神?您的回答也许能帮助我回答您的问题。”
里厄没有离开阴影,他说,他已经回答过了,如果他只相信一位万能的上帝,他就应当放弃为人治病,而把治病的任务让给上帝。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只相信一位这样的上帝,没有,包括自以为如此的帕纳鲁,因为并没有一个人全身心投入地信赖上帝,而他里厄正在与大自然本身作斗争,起码在这一点上他相信自己正在掌握理。
“噢!这就是您对自己职业的看法吧?”
“差不多是这样。”里厄一边回答一边从阴影里走出来。塔鲁轻轻地吹着口哨,大夫望着他。
“对,”他说,“您在想,这里面准有自傲情结。但我有的只是人应当具有的自豪感,请相信我。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就目前而言,有病人,必须治疗这些病人。这之后他们会思考,我也会思考。但现在最迫切的是治疗他们。我尽我所能保护他们,如此而已。”
22. 但既然天地万物的秩序最终归结为一个死字,上帝也许宁愿人们别相信他而全力以赴去同死亡作斗争,宁愿人们不要抬眼望青天,因为上帝在那里是不说话的。
23. 过分重视高尚行为,结果反而会变成对罪恶间接而有力的褒扬。因为那样做会让人猜想,高尚行为如此可贵,只因为它寥若晨星,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类行为更经常的动力。而这种想法正是笔者不能苟同的。人世间的罪恶几乎总是由愚昧造成,人如果缺乏教育,好心也可能同恶意一样造成损害。好人比恶人多,而实际上那并非问题症结之所在。人有无知和更无知的区别,这就叫道德或不道德,最令人厌恶的不道德是愚昧无知,无知的人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因而自认有权杀人。杀人凶手的心灵是盲目的,而没有远见卓识就不会有真正的善和高尚的爱。
24. 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某个突发的偶然事件促使一些原先一直很正派的人干出应当受到申斥的勾当,并且立即被人加以效法。这样一来,有些狂怒的人便在某个痛苦得发呆的房屋主人眼皮底下冲进他正在燃烧的房屋。见屋主人无动于衷的神情,许多看热闹的人也亦步亦趋,跟了进去,于是,在这条黑暗的马路上,借助火灾的微光,可以看到一些逐渐减弱的火苗以及被肩上扛的物件或家具弄得变了形的人影往四面八方逃窜。
25. 在月色如洗的天幕下,可以看见城里一排排整齐而微微发白的山墙,以及一条条笔直的街道,这些街道不曾有过黑黑得树影,也没有闲逛者的脚步声和狗吠声打破它的静谧。这一来,这座寂寥的大城市只能算是一个个毫无生气的笨重立方体拼凑起来的庞然大物,在那些立方体之间,只有已被遗忘的慈善家或已被青铜封杀的昔日的伟人沉默的塑像,还在以他们的石头或铜的假面孔让大家想起人死后光彩尽失的样子。这些平庸的偶像在浓浓的夜幕下,在死气沉沉的十字路口摆出庄严的模样,其实只是些冷漠的毫无理性的家伙,他们相当形象地代表着我们已经进入的僵化的独裁统治时期,起码代表这个统治时期最高的秩序,即一座大古墓的秩序,在这座大古墓里,鼠疫、石头和黑夜最终会窒息所有的声音。
26. 习惯于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
27. 舞台上是以四仰八叉的蹩脚演员面目出现的鼠疫;而大厅里则是以被遗忘的折扇和红色坐椅上凌乱的花边形式出现的已变成废物的奢侈品。
28. 其实谁又能肯定说,永恒的快乐可以补偿人间一时的痛苦?
29. 到头来,人们才发觉,即使处在最不幸得时刻,谁也不可能真正想到别人。如果真正在想谁,就得一分一秒随时想到他,而且不会被任何事情分心,无论是家务还是飞来飞去的苍蝇,无论是用餐还是身上痒痒。然而永远有苍蝇也有痒痒,所以过日子也并非易事。
30. 人人身上都潜伏着鼠疫,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免受其害。……必须自我检点,毫不懈怠,否则,稍不留神,就可能往别人脸上呼气,把鼠疫传给人家。只有细菌是天然形成的。其余的东西,如健康、廉正、纯洁,可以说都是意志作用的结果,而这种意志作用是永远不该停止的。老实人,几乎不把疾病传染给别人的人,他们总是尽最大可能不走神。想要不走神,就需要意志力,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当鼠疫患者是非常累人的。但要想不当鼠疫患者更累人。因此,所有人都显得很疲劳,因为,在今天,人人都多少有些患鼠疫之嫌。
31. 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监狱、工作和勇气,去找回可人的面庞和柔情似水的心曲。
32. 在鼠疫和生活两种赌博中,一个人能够赢得的,也就是认识和记忆。
33. 里厄大夫正是在这一刻下决心编写这个故事,故事到此为止,编写的初衷是不做遇事讳莫如深的人;是提供对鼠疫受害者有利的证词,使后世至少能记住那些人身受的暴行和不公正待遇;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在灾难中能学到什么,人的内心里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
34. 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