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山则高矣,海则大矣,而情满意溢,登临所引发的情思往往不能自已,如万斛泉源。至于忧乐,则系诸诗心。登山观海如此,登楼观湖未尝不是如此。范仲淹《岳阳楼记》写尽了岳阳楼大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是至大的胸怀,在他写《岳阳楼记》之前,已有无数的迁客骚人登临此地,吟咏诗篇。李白和杜甫,大唐的诗仙和诗圣,人生不称意的迁客骚人,他们也曾路过此地,登楼观湖,并留下了千古的情思。
李白和杜甫是一对神奇的组合,我常常爱拿他们做对比,也许并不很准确,但很有趣。李白是一个狂放豪迈的道教徒,杜甫则是一个老成持重的儒生,这奠定了他们的思想基础,也决定了人们对他们的印象。《南熏殿旧藏》的李白画像,目光炯炯,颇有仙风道骨;《历代贤圣名臣画像》里的杜甫恭敬谦和,沉稳持重,我们并没有见过他们真容,但我们总觉得该当如此。李白的律诗常常不受格律的束缚,杜甫的古体诗却往往律化,……同样是无穷无尽的烦恼与忧愁,李白是“白发三千丈”,杜甫则是“白头搔更短”。当他们登上岳阳楼诗时,同是此山此水此地,他们会有怎样的情思?
李白是旷达的,至少给人的感觉是旷达的,就算忧愁苦闷也以豪放出之,在他的诗歌里,常见其以物喜,但很少以己悲。李白登临岳阳楼,有诗三首:
《留别贾舍人至二首》
其一
大梁白云起,飘摇来南洲。徘徊苍梧野,十见罗浮秋。
鳌抃山海倾,四溟扬洪流。意欲托孤凤,从之摩天游。
凤苦道路难,翱翔还昆丘。不肯衔我去,哀鸣惭不周。
远客谢主人,明珠难暗投。拂拭倚天剑,西登岳阳楼。
长啸万里风,扫清胸中忧。谁念刘越石,化为绕指柔。
其二
秋风吹胡霜,凋此檐下芳。折芳怨岁晚,离别凄以伤。
谬攀青琐贤,延我于北堂。君为长沙客,我独之夜郎。
劝此一杯酒,岂惟道路长。割珠两分赠,寸心贵不忘。
何必儿女仁,相看泪成行。
第一首首四句以白云为主体展开叙述,大意是:白云飘飖自大梁来,在苍梧之野久徘徊,罗浮树叶青复黄,倏忽越十载。白云被李白赋予了生命,它能看见罗浮山的春去秋来,当然也能看见“鳌抃山海倾,四溟扬洪流”的山河动荡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这李白想脱离现实,飘然而去:想让凤凰携我上天一游,但凤凰苦于道路艰难,翱翔自回昆仑去了,哀鸣声声像因招待不周而于我有愧。后八句说,像我这样辞别了款待我的主人的远行客,如同明珠一般无论如何也不会投向暗处,既然无法同凤凰作摩天之游,那就拂拭我的倚天长剑,登上岳阳高楼,在高风中舒以长啸,荡涤胸中的忧愁。“谁念刘越石,化为绕指柔”用了典故,刘琨有“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诗句,感叹自己经历破败,从坚刚变为柔弱,有隐约的惆怅。但李白却在长风中荡涤了胸中的忧愁,便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与失意。
李白的“忧”从何而来呢?在第二首中我们清楚地看到:“君为长沙客,我独之夜郎”,贾至与李白一贬谪一流放,都是人生的不如意,而借登岳阳楼留别共勉。“何必儿女仁,相看泪成行”不禁让人想起王勃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言下之意当然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前两首用典很多,写得豪迈沉雄,不过岳阳楼只是诗人借以立足抒怀的媒介,没有对岳阳楼景色进行直接的描写。《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则写得空灵飘逸,景中含情: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首联写岳阳楼之高,视野之阔:岳阳景色尽收眼底,洞庭湖开阔无边。颔联精彩之极:一去一来,造成视觉转换,雁动而山静,愁心无法看见,而好月正在眼前,动静虚实两两对照。接着是更奇幻的想象:在岳阳楼上,仿佛自己置身云间,和山月同一高度,在云间天上下榻饮酒。醉后感到习习的凉风飘飘吹动人的衣袖,一派仙家的潇洒与逍遥。如此空灵飘逸。也许这正是李白遇赦返回,途经岳阳楼的诗,这种遇赦的喜悦,愁心尽去,此乐何极!
杜甫的登楼诗多是“万方多难此登临”的感极而悲。若以月为喻,李白是吸人眼球的光亮所在,杜甫,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月光笼罩下的世界。在《登岳阳楼》中,他写道: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前两联写登上岳阳楼看见的浩大宇宙,一片开阔雄壮,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感觉。喻守真的《唐诗三百首详析》评论说:“诗人写景状物,往往喜欢夸大形容,因此不免有牵强失真的地方。本诗颔联就犯此病。照地理上讲,洞庭湖四周均为楚地,哪能说是与吴分界之处。”这样的评价也许是较真了,我以为此处只在描述诗人眼底心中的感觉,非夸大不能形容,非这样说不能尽意,李白的诗不能较真,杜甫的也不都是能较真的,苏轼定然知道黄州赤鼻矶非当年赤壁鏖战处,但并不妨碍其发思古之幽情。又:“乾坤日夜浮,倘用来咏大海,那还相当,若咏洞庭,未免不称。”其实这便开头提到的“清满意溢”,用观沧海的情思来咏洞庭,是“为情造文”,而不是“为文造情”,正如葛晓音《杜甫诗选评》中所说的:“杜甫可干造化的笔力以及他包容宇宙的襟怀,使他创造出了比洞庭湖本身更为壮阔的诗境”。接着颈联因望而思乡思亲,形单影只,老病孤舟与颔联的浩大雄浑形成鲜明的对比,“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的形象跃然眼前,带出杜甫更多的诗句来,或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或是“万古凌霄一羽毛”。自己已经足够渺小,而民不聊生的战争和国家的命运更让诗人忧从中来感极而泣。
杜甫写了《登岳阳楼》之后一年,在一个春天,他陪同裴使君又一次登上了岳阳楼,我们看到了他渴望入仕的心境,自比徐稚,将裴使君比作陈蕃,始终放不下“君致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念头,心忧天下:
湖阔兼云雾,楼孤属晚晴。
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
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
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
这首诗在前一首的悲痛之下,生发出积极向上的力量。首联的上句,不乏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气概,冰消雪融,梅花飘香,百草冲破泥土生长出来,杜甫的心中也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力量,希望被任用而有所作为,像屈原一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李白灵动如水,杜甫沉雄如山,一个是飞在天上的仙人,一个是脚踏实地的圣人,他们共同撑起了大唐的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