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鱼

写在前面:
我依然记得那个刺眼的下午。从Temasek Hall里走出来,拿着两本刚从书店买回来的小说,刚刚推开hall里那扇磁力已经失效的大门,手机就刷新了一条消息。于是我在原地站住,在新加坡下午猛烈的阳光之下,忘了要做什么。
几天前,我还没有离开芜湖前往新加坡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时日无多。然而当死亡真正到来,其中夹杂的感情还是让我一时无法动弹。后来,在好几个夜晚中,我都会突然想起那天下午的阳光,以刁钻的角度避开头顶的走廊直射到我的脸上。我好几次试图弄清楚那时我的心情如何,但是它仿佛无法用简短的词汇来形容。时至今日,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我想自己终于可以保持冷静,将自己当时的想法付诸于语言之中。
马上就是清明,家人已经赶赴江北的老家祭奠。我看着自己的这篇文章,发现其中又增加了一些别的东西,所有遥远的与近处的记忆,像是透过教堂彩色玻璃观看的电影。一切的观察证实了我的想法:事物真正的意义总是缓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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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横渡长江”,指的是从长江的一岸游到另一岸的运动,这项运动真正闻名于世是在一九五六年的武汉,更准确地说,是因为在那里写下的一首词。词中有句子写道:“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词牌名与主题倒隐隐相合:水调歌头。在十年以后,词的作者旧地重游,彼时已经七十二岁的他再也无法重复当年从武昌出发,一路游过长江抵达汉口之举,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他依然在江中游行长达一小时零五分钟之久。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七月十六日,从此以后,长江流域各地方正式展开“横渡长江”的活动,七月十六日也正式成为了“渡江节”,一直延续到今日。
在这项运动开始的地方,长江和汉江汇合到了一处,江水向东南方流去,这段路途的一部分成为了湖南与湖北两省的分界。接着它进入江西,流至鄱阳湖,长江的流向也随之一变,转而向东北方一路向上,流入安徽。在这里,它途径安庆、池州、铜陵,然后就到了芜湖。
这番介绍大概无法让人们对这座城市留下任何印象,那么或许该用另一种说法牵动遥远的记忆,这种说法如今早已消失(与乌江旁的项羽慨叹的相似),这里就是江东。
这个想法在老人的脑中某个堆满灰尘的角落里储存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他或许可以擦拭干净上面的灰尘,对自己上了初中的孙子展若言说一二。他发现,自从展若离开小学,自己就渐渐只能在过节的时候见到他了。
中秋节还有两个月,大概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能告诉他这件事。又或者其实早就跟他说过,只是自己忘了?这些年来,记忆开始变得不太牢靠,仿佛时间已经不能束缚住自己向前游动的势头,开始失控起来。这样的感觉在二十年前就有过,那时只能给他带来一点点似曾相识的画面,但这些年来,每当自己的身体与夏天的长江接触,所有的事情就开始乱套。自己开始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流转。
比如说,在这一刻,身边还有刚结识的同事靳平兴奋的呼喊,在周围小艇掀起的阵阵波浪间,高声让自己游得再快一些;等到自己向前游去,不过眨了眨眼的功夫,江上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他是记得的,靳平五十三岁的时候得了风湿,从此再也没有接近过江水。
他开始忍不住向未来游去,那里,孙子展若结束了初中,又结束了高中,去到遥远的地方上了大学。自己和老伴本想让他找个近一些的地方,像是只有一个小时车程的南京,或者再稍微远一些的上海。但是这毕竟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东西。
一阵江浪迎面向自己打来,老人看见自己的二哥在江边捧起了一堆沙,于是不再向前游动,任由潮水牵引身体向相反的方向漂去,自己也对那一幕看得更加清晰。那时自己刚刚来到芜湖,二哥一身飒爽的军装,带着自己在江边随便散步。看见二哥的举动,当年他什么也没有想,如今老人却发现,其实自己的人生就和那个短暂的动作一样,先一股脑捧起一堆砂砾,然后任由它们从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漏下,直至一无所有。
“快点儿。”耳边隐约传来了声音,那是西安交通大学的学校里,同学们正让自己加快脚步。无线电实验刚刚结束,耳边依然响着电报滴滴答答的声音,无论怎么摇头都无法散去。“习惯了就好了。”面无表情的教授对他说道,带着浓重的西安口音,像是得了感冒。这位教授依然没有习惯学校的新名字,依然固执地称呼它为“交通大学”。他开始想念远在江北的妻子,前段时间在学校的礼堂里远远望见了主席,于是兴奋地写了四页信,寄了回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回信,只希望这次的回信能再长一些。
于是他奋力向前游去,许是太过激动,一下就到了退休那年。那时妻子刚好决定在家里辅导学生,自己就去市场买了块小黑板,又在家里餐厅的墙上钉了块钉子,把它挂在了上面。刚刚退下来的那一个多月,还偶尔有河运学校的同事向他请教行政上的事情,如今家里就清净多了。他坐在阳台上,抽着烟,看着阳台下面那条已经略显浑浊的小河,看见依然有污水管直接通到河里,皱起眉头。等到自己有了孙子(或者是孙女?),不知这条小河能不能被治理成原来刚搬来时的清澈模样。
他的孙子再也没能知道那条小河从前的样子。
妻子上完了课,学生们向阳台里的自己打招呼:“叔叔再见!”他连忙向他们告别,然后他回过头来,怔怔想着,大概不用多久,孩子们对自己的称呼会从“叔叔”变成“爷爷”。妻子也走了出来,看见自己指间的香烟,露出了不太高兴的表情。他悻悻掐灭了烟,走进餐厅收拾起桌上孩子们留下的橡皮屑。黑板已经被妻子用抹布擦了一遍,他知道,这样是擦不干净的。回头要去水池把抹布洗一遍,然后再擦一次。
自己的脚边,孙子已经满三岁了,坐在用来阻止餐厅门关上的小板凳上,对自己问道:“现在几点了?”五点半的时候电视会播放动画片,电视在卧室里,展若要在卧室外边看上半个小时,他在报纸上看到过,那是不会损害视力的安全距离。他的视力已经不太行了,自己的孙子却不能这样。
他发现自己有些喘,大概是游得太快了,他想到,慢一些吧。于是油灯发出了黯淡的光亮,他坐在江北那间狭小的屋子里,仔细看着刚刚拿到手的书,校工给自己的时候满手油墨,他有些担心,生怕纸上的字迹被弄得模糊不清。要抓紧时间。明天早上,他还要背着口粮去地里干活。油灯的光开始变暗,要添油了,他却不想添,费钱。他的眼睛就是这么弄坏的。
后来他知道自己的成分被划成雇农,比贫农还要高一等,自己当上了河运学校的书记,对自己少年时的艰难,实在是无法断定好坏。
回头看去,江岸已是模糊一片,已经游了一半的路程。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放在江边的衣物被捡了起来,人们以为他投了河,于是翻出了他的证件,去学校反映。之后上了岸,乘渡船回到家中,才看见儿子和女儿都呆呆坐在家里,妻子不见踪影。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在渡江节以外的日子游过江。
他越来越接近前面的那个人,这才想起来,不对,自己忘了,那不是最后一次。一九八二年,靳平的侄子不知从哪弄来一本《圣经》,整整一个秋天都在魔怔。一天坐在船上,突然说自己能在水上行走,于是就抱着手里的书,直直掉进了水里。他和靳平在船上把救生圈扔了过去,那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却怎么也不愿意接住。他着了急,让靳平去叫船长停船,自己一下跳进了江里,一手揽住小伙子,一手抱住救生圈。自己的面前,包着书皮的《圣经》早已经湿透,本来就薄薄的书页全都黏在了一起,小伙子开始大声喊叫,于是他一把将书从小伙子的手里抢了过来,用力扔进了远处的江中。
“看这个干什么?”他问展若,展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书,从来没见过这么严肃的爷爷,于是低声说,就是了解一下。“别看这个,之前我单位有个同事,看了这个以后,脑子不正常了。”儿子在自己身边讪讪笑着,他开始生气,怎么连儿子都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看看也没事”,儿子说道,“他也就是想了解一下,又不是信这个。”
这里面能有什么好东西?
妻子的打骂声又从房间里传了出来,自己坐在客厅里,不知道如何是好。明天就是高考,女儿还偷偷看藏在床下面的琼瑶小说。儿子还没回来,到了家,该怎么跟他说?他不再去想这些事,走向厨房做饭。无论如何,营养还是要跟上。
总是会过去的,他想着,所有的烦心事,总是会过去的。
于是他当然去过自己的葬礼。
那是展若第二次来到老家,之前一起去过的坟地,如今要用来埋葬自己了。四弟的儿子手里拿着锄头,一点一点刨开地上的土。儿子和展若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脸色显然不太好。四弟媳妇看了片刻,终于不耐烦,从她的儿子手里抢过了锄头,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舒展开自己的手脚,一下又一下刨了起来。他看见面前的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儿子和展若都没有听见,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心里宽慰了一些,无论怎么样,他们俩的脸色都比自己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要好多了。
他几乎不愿意游到那里,自己清楚地知道那时的感觉。什么也吃不下,吃了什么都会吐掉。停下化疗的时候,医生就把儿子单独叫了过去,聊了一会儿。儿子走了出来,对自己说,化疗反应这么厉害,那就不做了,医生说了,其实做不做,也没太大的区别。
刚开始那半年还行,后来就渐渐支撑不住了。于是又开始住院,躺在床上,既不想吃饭,也不想活动,实在没有意思。展若去上了大学,坐飞机回来要五个多小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他下次放假的时候。他跟儿子说,别对展若说自己的事,免得影响学习,儿子说知道。过了两天,他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纸走进了病房。
这是什么?自己问道。儿子说,你孙子写的小说,我打印出来了,看看吧。
他看了好几遍,记下了开头那首诗,李白的《少年游》。等展若回来,跟他聊聊,看自己想得对不对。
抬头看去,太阳快要落山了。这次游的时间真是有些长,以往都是心无旁骛,一心想着游到对面,今天却做不到了。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横渡长江了,都已经一把年纪,要是再游下去,恐怕会被记者们抓住采访。他本想带着展若游一次,儿子的蛙泳就是自己教出来的,展若想必也行。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展若如今上了初中,游泳水平仅限于漂在水面上,大概想要带着他一起横渡长江是不大可能了。儿子又太忙,抽不开身子。
他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身后的那个少年,他记得那个时候儿子刚十八,正是好年纪,考完了高考,自己带着他游泳。虽然年轻,游泳上还是比自己差了一些,没怎么在江中游过泳的人是不知道的,你得用尽全身力气才不会被周围的浪潮带走。
太阳快要落山,自己的眼睛也开始看不清了。他又往前面游了一段,到那个时候,自己去儿子家吃晚饭时,竟然已经看不见地上的台阶。要不是身边的老伴即使扶了一下,说不定就要摔倒了。他看着面前那个趔趄的身体,心里有些难过,不过又想开了,等到那个时候,他已经看不清自己的那副狼狈模样了。
于是儿子也开始劝他别一个人出门。自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儿子想起了什么,偷偷从口袋里拿了一包中华,递给自己。老伴不让自己抽烟,儿子给的烟却不会拿走。他点了点头,接过了烟,缓步走进客厅,将那个阁楼形状的烟灰缸拿了过来,放到阳台的栏杆上,点燃了打火机。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儿子说道,自己才看见安徽省教育厅的政策,技校老师的退休金要涨了。他笑了起来,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在芜湖落实了。靳平在电话里也挺高兴,跟自己商量好,等到钱拿到手,就一起出去好好吃一顿。
他那是还不知道,这一下就拖了三年。等钱拿到手,靳平已经再也走不了了。
早知道就去学造火箭了,学什么无线电,没有用。
一阵浪花拍在了他的脸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日子快到了,他再也不想吃东西了。儿子在身旁劝自己,多少喝点儿疙瘩汤。之前病情还不那么严重的时候,这是自己唯一吃得下的东西。现在连它也失去了效用,他想起了二哥手里的那一捧沙子,它们从指间漏下,就要流光了。
他抬起头来,突然看见了那天的长江,太阳照在上面,闪着阵阵粼光。二哥站在自己的身旁,神气得像是不存在这个世上。江风向自己吹了过来,眼睛也不太能睁开,耳边是一阵又一阵的风声,像是某个古老民族的低语,夹杂着二哥的江北方言,所有的感觉一起袭来,他突然想要笑出声来。
他笑了出来,对身边的展若说,给我点儿稀饭吧。展若也笑了,看着儿子。隔着病床的窗户,他看见儿子摸了摸展若的头,“看来还是孙子管用”,儿子这么说道。
他闭上了眼睛,低声呓语,都是儿子与展若的名字。之后的那个刹那,他的身体感到一片坚硬。终于到对岸了,他这么想着,却没有睁开眼睛,就这么转过身去,猛地扎进水里,变成了一条鱼,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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