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结为夫妻的不一定都是举案齐眉,还有像父母这样的,兵荒马乱。
1.
路清在上大二时,突然有一种父母要离婚的想法。一想到像无数肥皂剧一样,自己也要面临选父还是选母的狗血剧情,路清就一阵头大。
而且那些肥皂剧中面对感情纠纷的无不是年轻夫妻,自己父母都已经结婚三十年了还要离婚,这是要闹哪样!
趁着“年轻”抓紧时间来一段温馨满满的黄昏恋?
路清可不觉得生活在小山村一辈子的父母会有如此时髦的想法。
半个小时前,路清正在图书馆学习线性代数,马上就要攻克一道难题了,书桌上静音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嗡嗡”震动起来。要知道在落针可闻的图书馆,手机的震动音简直跟地震没什么不同。路清赶紧拿起手机急匆匆地走向卫生间。
“喂,爸,有事吗?我这正在图书馆学习呢。”
“小清啊,知道你妈在哪干活儿吗?我跟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她也不接啊!”
“就这啊,我妈不是说了吗,她在北京,入冬的时候就回来了。”
“你不知道啊,前两天跟你妈一块去干活的村里人来信说,你妈跑了,不在那干了,可谁都不知道她去哪了。”
“啊?”
“算了,看来你妈也没有告诉你,你继续学习吧。”
不等路清的回答,电话挂断。路清在卫生间里茫然地放下手机,脑海像一刹那空了。怎么回事?妈怎么一个人偷偷换工作了?
路清回到座位上时,依旧心神不宁,原本已经理好的思绪全消失无踪,怎么也想不起如何下笔。路清只好收起自己的书本,背起书包出了图书馆。
刚出图书馆的门口,路清便急忙拿出手机拨打母亲的电话,这次倒是接通了。
“妈,你现在在哪啊?”
“我在北京啊。”
“我爸都告诉我了,说你换工作了。”
“唉,我们俩的事你不用管,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啊。”
又一次不等路清的回话,电话挂断。路清倒是稍微松了口气,怎么说母亲也算联系上了。
路清走回宿舍的道路上,一直也想不通,母亲只是出去找了个活儿,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寒风刺骨的正月时,母亲提议要出去找个工作,还得到了路清的大力支持。原本,路清家里开了个小卖部,谁知村里本来就人少,如今大多数年轻人又去城里发展了,村里更剩不下什么人了,自然小卖部的生意也就无人问津。母亲一天天看着那些囤货发愁,一年到头心没少操,钱却挣不了多少。年后母亲终于横下心来打算歇业,外出找个体力活儿一个月顶的上在家一年了。
路清见母亲真心想出去,自己又上大学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也就双手赞成了。父亲倒是长吁短叹了一阵,最终也没反对。
可谁料这才出去两个多月就出了这档子事。
2.
时值暮春,酒暖花深。
路清推开家里的门时,一眼就瞅见父亲在桌上独自喝闷酒,一碟炒花生豆,一碟炒土豆丝,都是农家常见的吃食。
路清知道父亲的秉性,他是一个沉默却敏感的人,母亲出了这样的事他肯定会多想。路清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家,趁着学校里课少,偷偷请假回来几天。
父亲听到门响时,转头看到路清的时候手中举起的酒杯略微停顿,但转眼回复正常,甚至能从眼神看到一丝失望。
“我还以为你妈回来了,你怎么不上课偷偷跑回来了?”父亲说完,手中举起的酒杯凑到唇前,深吸了一口烈酒。
路清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去拿了一双筷子,端坐在桌旁,“这不是这两天没课吗,我就回来待两天。”
父亲沉默,他知道儿子回来的目的,却不点透,反而岔开话题:“后来跟你妈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但是她没告诉我她在哪儿。”
父亲也没答话,慢吞吞地夹菜,然后送入嘴里。两人谁也不说话了,只是自顾自地吃着,屋子里只剩下了筷子撞击碟子的清脆和咀嚼的杂音。
父子二人向来如此,言少情深。
快要吃完了,父亲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你看你这突然回来,我也没准备你的饭,要不我再去厨房炒两个菜?”
路清摇头,“不,不用,我这马上吃饱了。”
父亲更加放缓了吃菜速度,酒饮得愈来愈勤,直到路清吃饱放下了碗筷要离桌时,他突然开了口。
“你妈说,这媒人介绍的婚姻没有感情基础,不靠谱。”
3.
80年代初,全国兴起的改革开放之风还没有完全吹到这个山村,居民大多靠天吃饭。
那时候每家每户孩子又多,路清父亲这一辈就有七个兄弟姐妹,如何让孩子吃饱饭就成了每家的头等大事。
路清的父亲名叫路军,路清还有两个叔,四个姑。虽说路军不是七个孩子里面年纪最大的,却是长子,那时候长子可要顶起家中半边天。七个孩子里,路军干活儿最多,却吃的最少。
那时候熬粥稀得出奇,再加上菜里油水少,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往往能一人喝掉四五碗,进肚全是水,临睡前撒几泡尿就没存货了,不到天明每个孩子的肚子都嗷嗷叫。
路军就暗下里少吃,把更多的留给弟弟妹妹。
路军对家里人从来都不错,就有一点,为人老实憨厚,对外人张不开嘴,打不开交道。等到路军的二弟这边都要谈婚论嫁时,身为长子的路军还没有谈上女朋友,家里人着了急。
路军的父母便拖村里的媒人,张罗着头老二结婚之前给家里老大说个媳妇。
山村流行媒人介绍,也没人笑话。媒人办事利索,没两天就找准了目标,给路军说了徐家的二女儿徐梅。
见面那天,路军正在土灶前烧火,眼见着媒人领着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进了门,路军的父母赶紧迎人,桌子上早摆好了花生,热水。
来人就坐,路军父亲才来到路军身前,“行,把脸洗洗,去见见你未来媳妇。”说完人就回屋招待客人了。
路军倒是一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提前也没跟他商量,刚听说这事时人都进家门口了。路军往灶里塞了两大把柴火,匆忙洗脸去了。
路军见到徐梅时,心中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两人对桌坐着,也不敢互相细细打量,全程都是媒人和父母商谈。临到终了,路军父母要留人在家吃饭。徐梅羞涩,说什么也不肯,反倒是媒人答应留下来。
路军奉父母之命送徐梅出门,徐梅前脚走着,路军后脚跟着,两人谁也不说话。等出了门,徐梅回过头来:“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路军张了张嘴,点头却说不出话,等到徐梅走出去两步了,才喊话:“那个,你走路小心点。”
徐梅噗呲一声笑出来,也不回头。
路军进屋时,却受到了路军母亲的责骂:“傻小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去见见你老丈人啊,就算你不进人家门也要把人送到家门口吧?你这倒好,出了自家门就扭头回来了,你当送远方亲戚呢,那是你媳妇!”
路军被母亲骂的一愣一楞的,媒人却大笑:“这孩子,老实得紧。”
“还愣着干嘛!去里屋把你爹藏的那瓶酒拿上,给你老丈人送去。”路军得令,颠颠地跑了,屋内传来媒人的笑声。
谁知,徐家就是看上了路军的老实,一门婚事很快敲定,择了个良辰吉日,赶在二弟之前,路军算是成了家。
结婚那天,路家在院里摆了几张桌子,邀了两家的亲戚前来。开饭前,新郎新娘先走过场,路军傻笑着背着徐梅从院大门走入屋里,然后行完叩拜礼,正式结为夫妻。
亲朋来客就开始推杯换盏。
那时候结婚如现在离婚一样,相当利索。
4.
婚后,路军和徐梅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叫路红,儿子叫路清。
虽说儿女双全,夫妻二人生活却并不和和美美。首先就是两人的性格不合,徐梅性子刚烈,路军却憨,只是憨还好,路军不会说话,本来沉默半天,说一句还往往伤人。
路军下班回来,看见晚饭没有提前准备好,有时就会神叨叨地埋怨一句。徐梅就跑到里屋去逗孩子,谁爱烧火谁烧。
有的时候饭倒是烧好了,路军却没回来,徐梅一打听才知道他留在别人家吃了。徐梅就和孩子一起闷声吃晚饭。
路军也能挑出徐梅的不是。徐梅大大咧咧,做事不够细腻,总是丢三落四,明明上顿的饭菜还没吃完,又做新的,浪费了不少粮食。有一年地里忘了打药,还是路军歇班才把活儿干完。
婚姻就是面临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处处膈应人。
路清八九岁的时候,家里爆发了一件让他至今记忆犹新的事情。
那一天,路军照常下班回家吃晚饭,一家四口本来吃的好好的。路军突然想起了下班回家路上看到自家地里长了不少草,忍不住埋怨徐梅两句:“你一天天在家里都干什么啊?地里长了草都没人管!”
话头一但引起,两人就吵起来了,各说各的不是。路清和路红年纪还小,只能战战兢兢地在旁边慢慢咀嚼晚饭。
形式愈演愈烈,徐梅压不住暴躁的性子,当场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猛地拍在路军的脑门上,然后掉头就跑出了家门。
路清和路红吓得把筷子都扔到了地上,等到看见父亲的脑门上渗出血迹时,路清嚎啕大哭,路红由于年纪大点,也红了眼眶。
路军倒是不慌不忙,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擦了擦血迹,“行了,你们出去找找你妈,别让她出了事。”
路清记得自己是被姐姐路红拽着出了家门,出门老远才止住了哭声。路红就拉着路清在村里四处转,寻找破门而出的母亲。
时值深秋,秋风瑟瑟,山村的道路一片枯黄,路红就领着弟弟四处跑,而夜色慢慢降临。
那时候的山村,流行每逢庙会请一出戏班子来唱几台戏,基本上每个村都用石头盖好了戏台。路红姐弟俩跑到戏台底下时,找到了母亲。
徐梅蹲坐在泥土地上,头埋在双腿之间,低声啜泣。
当姐弟两人回到家,走入大门就看到了父亲坐在石头砌的台阶上独自抽着旱烟,脑门上还贴着一条创口贴,而地上是一地的烟头。
“爸,我妈说今晚她去我大姨家住。”路红哑着嗓子开口。
路军点了点头,示意姐弟俩先进屋睡觉去。
路清那时候就明白,原来结为夫妻的不一定都是举案齐眉,还有像父母这样的,兵荒马乱。
5.
路清想到这次母亲的偷偷换工作事件,好像明白了点缘由。
今年年后,家里来亲戚,路清的四个姑还有两个叔都来家里吃饭,每个拖家带口的一桌肯定坐不下,徐梅需要准备两桌的菜。
按说如今家里的老人都不在了,七个兄弟姐妹还能年年凑到一起,除了感情深厚之外,少不了路军这位当大哥的功劳。每逢正月,路军就四处联系各个姐妹,凑到一起来吃一顿团圆饭。
路军这当大哥的情结,徐梅也能理解。虽说给自己找了麻烦,要准备两桌的饭菜,倒也没真的埋怨什么。
谁知一向不会说话的路军一句话又坏了事。本来徐梅准备两桌的饭菜,忙前忙后,再加上本就丢三落四的性格,事情办的并不利索。等到路军打开暖壶要给客人沏茶时,才发现家里热水没了,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家亲戚来了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啊。”
本来路军当个笑话说,说完就去自己烧热水了。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梅暗下较了真。
等到晚饭过后,亲戚都走完了,徐梅收拾碗筷时追问路军:“什么叫你家亲戚来了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啊?我忙前忙后的不都为了你家啊,这有我一个亲戚吗!”
“好了好了,不就一句玩笑话吗。”路军却对此不以为意。
“玩笑话?我忙得四仰八叉的就换来你一句玩笑话?行,你自己收拾吧!”徐梅摔下手中的筷子,顾自地出了门去透气。
路清送完客人回来时才发现父母又吵架了,一阵无语,都是四五十的人了还是会因为一句话争吵不休。
事情过去不久,母亲就决定外出打工。
6.
路清请假在家的几天,父亲表现还算正常。白日里照常去工作,晚上回来就一个人喝两口小酒。
父亲打了几十个电话无果后,索性放任不管了,“让她在外面玩去吧,玩够了就回来了。”
路清倒暗下里给母亲打过几通电话,母亲只是说:“我就是要让你爸着着急,他把兄弟姐妹看的比妻子儿女都重要,这次我走了,倒要让他明白这么多年来照顾他的是老婆,不是兄弟。他不给我说好话我就不回去!”
一个破罐子破摔,一个欲擒故纵,反倒是路清夹在中间浑身难受。路清又深知父亲的为人,让他说两句浪漫话简直天塌下来都不可能。
路清在家无所事事了三四天,有力没处使,无奈地返校了。
老两口很有意思,谁也不联系谁,偶尔通个电话互相问个平安也就没了言语。
直到又过去一个多月,母亲给已经成家的路红通了个电话,急切地想要借两三千块钱。路红询问缘由,起初母亲怎么也不肯说,再三逼问下才张开了嘴。
原来,半个多月前,徐梅在干活儿时突然发觉右腿膝盖疼,硬撑了两天怎么也干不了活儿了,歇了一天后连走路也费劲,这才慌张地叫了个车去医院。
在医院拍片后,医生有了结果,右腿滑膜炎,半月板损伤,做手术和吃药都行,就是好了以后再也不能干体力活儿,一旦再次复发余生残疾。医生最后说,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常年干体力活儿落下的病根,以后生活多注意身体。
徐梅听到结果偷偷地哭了好几夜,几次想要给路军打个电话,终究没有告诉他。
老一辈人对手术恐惧,能吃药绝对不手术,徐梅就拿了一个月的药,一个人熬药喝。可是不能上班,自然不能在人家那白吃白住。经济来源没有了,吃药又增加了一大笔开销,支撑了半个月就熬不住了,这才开口向自己亲生女儿借钱。
路红越听眼眶越红,最后哭的说不出话。徐梅却告诫路红,千万不要告诉你爹,更不用告诉正在读书的路清。
路红不同意,这么大的事自己一人拿不定主意。徐梅又松口:“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在新疆呢,离家千里,你爹他憨,没见过世面,一辈子最远也就到过县城,他要听说了一个人要来你能放心啊?再说他来了能干啥!”
路红想到母亲一人远在千里之外,又有疾病缠身,心情更加沉重了。路红最终还是答应了母亲,只是把钱转了过去。
但是,路红第二天就推掉了工作上的事,买票一人远赴新疆。
7.
路红从新疆把母亲接回来后,母亲在县城怎么也不肯回家。路红就只好把母亲的行李搬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安顿好母亲暂时和她一起住。
路红明白,母亲不回家是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
路红就背地里偷偷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当天,路军就给徐梅来了电话。
“回家吧!”电话接通后,路军开门见山。
“回家?我这正干活呢!”
“行了,我都知道了。”
“你……”,徐梅一时说不出话来,呜咽了半天仍旧嘴硬,“我不回去!”
“家里的花生熟了,你回来摘花生。”
徐梅一听这话,气的立马挂断了电话,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路军这是再给她台阶下,他总是这样,说不出什么露骨话,即使对人家好也嘴硬不承认。
第二天一大早,路军脸色难看的出现在徐梅面前,既不问徐梅的病情,也不问钱剩下了多少,而是说了一句自言自语的话:“还是受不了这客车里的味道,一下车就吐了一地。”
徐梅笑了。
8.
路清闻讯回家时,母亲和父亲一人一个小板凳,在晾台上说着闲话,父亲左手握着花生叶,右手不停地摘花生豆,而母亲则在一旁吃花生。
母亲的右腿上打着绷带,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色。
路清回家这几天,白天和父亲两人去地里刨花生,然后再一筐一筐背回来,下午则是三个人一起摘花生。
期间,母亲透露,其实她回来并没有干什么活儿,就算父亲把花生背回来也大多让他一人摘完了。
趁父亲去煮饭的间隙,母亲还偷偷地教育路清:“你以后遇到女孩可机灵点,别像你爹那么木头!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俩第一次见面时,他送我回家,出了他家门口他就不送了,就给我说了句走路小心点,这也就成了他给我说的第一句话。现在倒好,真让他说中了,走路是得小心点。”
路清下意识地看了看白得耀眼的绷带。
“你爹那人一辈子说不出什么浪漫话,我回家那天倒是说了句像样的人话。”
徐梅回家那天,路军放下手中的行李,好像不经意间嘟囔:“也好,前半辈子你照顾我,后半辈子是该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