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虽然她的丈夫,在这块土地上,是那么绚烂。
是的,作为女人,她实在没有出彩的地方。脸型狭长,肤色萎黄,前额阔大,颧骨凸出,眼睛有些下陷,更要命的是,她还裹有一双小脚。所以,结婚那天,为了讨得周家大少爷的喜欢,她特地穿了双大鞋,里面还塞了很多棉花,可是,由于轿子太高,脚一时没踩到地面,绣花鞋就从脚上掉了下来。
按照迷信说法,这是不祥之兆。这桩婚事,或许真从那个时候起,就预示了不详,也预示了这个女人一生的悲剧。
洞房花烛夜,后来改名为鲁迅的新郎端坐在书桌前面,眼睛盯着书本。
新娘朱安坐在床上静静地等了半天,终于忐忑不安地问“今天还要看书吗?”鲁迅无动于衷。
“夜都深了,该歇息了,”这句话,如同一根鸡毛悄无声息落在大少爷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中。
新婚之夜就这样凄凄地过去了。
第二天晚上,鲁迅连新房的门都没有进,前半夜在母亲屋里看书,后半夜睡在另一个房间里。
第三天,第四天,他都睡在另一个房间里。
第五天,鲁迅借口不能荒废学业,和二弟周作人启程回日本,一走就是3年。
鲁迅,把和自己拜了天地的妻子朱安看作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份礼物,我自当好好供养。但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朱安真的是一份礼物,被好好的供养起来。
这个名叫朱安的女人,在这个世上存活了69年,被供养了41年。41年的日,41年的夜,该有怎样的重量?
其实,这个女人是有自己的心意的。她知道自己不漂亮,没文化,又是小脚。所以,她想,只要她好好服侍她称为大先生的人,尽心尽力孝顺婆婆,将来总会好的。她挑起了全部家务担子,然后在重重的黑夜里煎熬地等待着。她想,即使是冬天,也该有春暖花开的时刻吧?
作为封建时代的一个女人,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吧。
只是,她的一辈子,都是冬天。
那一年,她已经等到50岁,从29岁嫁给比自己小3岁的所谓的丈夫,她已经在重重的黑夜等了21年。然而,这一次,等来的却是大先生和一个名叫许广平女人在上海的结婚照。这次,她是彻底地绝望了,她说,“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办法了,我没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没用。”
她不知道,作为一只蜗牛,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爬到墙顶的。
她名义上的大先生死后,许广平先生曾担当起照顾朱安的责任,可许广平因为积极参加各种进步社会活动被日本人逮捕入狱,所以,晚年的朱安生活困窘。她敝衣霜容,饭桌上只有半碗稀粥和腌萝卜。为了生活,朱安决定变卖鲁迅的遗物。
消息传出来,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当人们上门去劝阻的时候,朱安忍不住说:“你们总是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1947年6月29日清晨,作为遗物的女人朱安告别了这个对她来说没有丝毫温度的世界。作为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到死,她都没有想过怨恨鲁迅。她活着时,总是说,周先生对我不坏,彼此间没有争吵。即使最后的时刻,她还说,希望死后葬在大先生旁。
她死后,照许广平的意思,把她埋葬在了北平西直门外保福寺村,依旧尽职尽责地陪伴着她侍候了一辈子的婆婆鲁瑞,没有墓碑。
在女人朱安死后34年的1981年6月,有个名叫舒婷的女诗人写了一首诗,诗的名字叫《神女峰》: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而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群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流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远天的杳鹤
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这个影子一样活着又影子一样消失的名叫朱安的女人,我不知道,如果活到现在,她会不会能够勇敢地选择伏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