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哪里去买一只鞋拔子

郑重声明: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美篇,ID 王东生,文责自负。

我买了一双新皮鞋,商家要价一千九百九十九元,我划价九十九元零九分成交到手。我穿鞋有一个良好习惯,把鞋带在鞋子上提前系好,系好后就再也不解开。鞋带系得也是松松垮垮的,只摆个系了鞋带的样子在那里,犹抱琵琶半遮面,半推半就,不彻底起到鞋带的完全作用。穿鞋时呢,我将两只脚使劲往鞋窟窿里面一蹬,脚就陷进鞋里边去。脱鞋时也就不用弯腰躬背去解鞋带,双腿往上一拔,两只脚就如同两只兔子,从鞋窟窿里面又蹦跳出来了。我这样做,还不完全是为了偷懒,我这样做,是要踏踏实实努力跟上转眼即逝飞速发展着的时代生活节奏哈。

然而问题却来了,因为我买的皮鞋是新的,鞋帮鞋面就很坚硬,任我使劲把两只脚往鞋窟窿里面挤,也不容易挤到位置,使我不得不谦恭地低下身去,把一根手指头先伸进鞋后跟里面去,然后再将脚伸入,以使脚后跟能够顺着我的手指头的斜坡面滑进去,挤进去。这样再拔出来的手指,就要被挤压得麻痛一阵子,这样反而更耗费了穿鞋时间,每天早晨上班前总会把我那好端端的心情弄得污七八糟,很伤自尊心,直接影响了我一天的生活质量。那么我想按部就班走,先穿鞋,再系鞋带,可是我不死心,不想这样做,要知道我们能够培养成一个好的习惯是很不容易的呢,我怎么能够轻易就丢弃掉它呢?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穿鞋脱鞋的习惯问题,这该叫作丢掉文化,丢掉深厚传统的吧。

如果,能有一只鞋拔子,就好了。

正吃早餐的妻子听到我这自言自语,把嘴里半块羊肉丸子喷射出来,捂住肚皮笑得险些将房盖子揭起来说:你太可笑了,也太可笑了,现在谁还用鞋拔子?现在哪还有卖鞋拔子的?你真是老土得愚蠢哈!

我反驳说:现代经济极大发展,现代市场极大丰富,就买不到一只小小的鞋拔子吗?我不信。

妻子说:就是经济极大发展,市场极大丰富,到处以钱为纲,所以你才买不到一只真正意义上的鞋拔子,都已是善小而不为了哟!不信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我来劲了。

我先开启网购试水。打开手机,进入拼命淘电商平台,输入鞋拔子三个字,鞋拔子便天女散花般在屏幕上开出来一片,有木头的、有竹制的、有铁制的、有铜制的、有塑料的,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我举着手机到妻子面前,直接打她的脸蛋儿去。我可爱的妻子只向手机里瞟了一眼,就轻蔑地细笑出一声,有如蚊子的歌唱,什么人话都没说,满脸阴谋诡计似的。

于是我迅速下了单。我当然不会买什么塑料制的、木头制的、竹制的鞋拔子,要买就应该是铜制的、黄铜的或者红铜的,那才是本真的鞋拔子呢。不久快递小哥把亲爱的鞋拔子送来了,我握在手中感到轻飘飘。让它跟鞋和脚再一接触,竟然断了,现出来里边的内容,原来这鞋拔子是纸制的,纸浆制作的,在外面涂染了铜的颜色铜的幌子。

我的黄脸蛋子被打得啪啪直响,妻子便抓紧这个时机娱乐我:一百个网购客,被网飘的一百零一个,你是一百零二个,哈哈哈哈……讥笑过后及时对我进行现场教育,说如今眼见的都是虚,眼见的都不为实了,你还玩眼见不到实物的网购,这下好了。你投诉他们吗?你告他们吗?你维权吗?千里之外,鞭长莫及,累不死你也扒你一层皮,扒不了你一层皮,也扒去钱一层皮。最后的结果呢,是三一五晚会的娱乐内容,越来越丰富了哈。

望着纸制鞋拔子我被气笑了,在笑声中沉痛接受了妻子的训导,以后我可不敢再动网购的心思了。然而,但是,鞋拔子我还是要继续寻找,还是要继续买,没有鞋拔子,我那新皮鞋,我那脚,它两个都会不答应,都会不同意。这回我网购所遭遇的,肯定是个别商家吧,个别商家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个别商家也有一时缺钱的时候,个别商家也有一时缺德的时候。真实的鞋拔子我一定能够买到它!

第二天,我走进五大洋五金商品店,五大洋是我们城市里最大的五金实体店。我的思维逻辑是这样指导我的,制作真实鞋拔子的材料属于金属,五金商店经营的定然是五金制品,我所要买的铜制鞋拔子便是五金之一,那不找五大洋我去找谁?路线对头,专业对口,于是,进门走到柜台前,我便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买一只鞋拔子!

售货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他正坐在柜台后面,低着头,看着手机,手机里正在播放着股市行情。听到我的喊叫,他头也没抬说:我们这里不卖鞋。

我说:我说的不是鞋,我说的是鞋的邻居,鞋的后边带着子。

他说:鞋的邻居,带着子,那是什么东西?

我说:是鞋拔子,就是鞋拔子呀。

他放下手里正干着的活计,紧密地看住我,好像要从我脸上研究出熊市还是牛市来似的。突然他站起身,走入后屋里去。不一会儿,他又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我一眼看去就知道中年男人是这里的负责人。中年男人眼睛怪怪地看着我问:你是来买、买鞋拔子的?

我说:是的。

他说:你知道鞋拔子用啥材料制作的吗?

我掰开手指历数着说:有木头做的,有竹子做的,有塑料做的,甚至还有纸做的呢。而我只买铜做的鞋拔子,红铜,或者是黄铜。

他说:那么鞋拔子又是用来做什么用的呢?

我说:鞋拔子当然是拔鞋穿鞋用的啦。

他说:你可知道吴家窑这个神秘的地方吗?

我说:当然知道,那是精神病院的所在地一一哎!你什么意思?

中年男人的失望被验证了,他瞬间愤怒起来,但不是冲我,而是冲那个三十岁的售货员道:没事,根本没病,我看倒是你炒股炒得快去吴家窑了!没有鞋拔子你告诉他一声不就结了,大忙忙的叫我出来。我可是告诉你啊王胖子,下岗的名额我可是还留着一个等着你呢啊,哼!

回到家里,妻子正坐那里看一部肥皂剧,我告诉她我险些被送进吴家窑精神病院,她也没有表示出惊讶和恐怖,明明见我空手而回,却偏要捡那不开的水壶问我道:鞋拔子买回来啦?

我说:还得等一段时间,目前正处在攻坚研制阶段。之后我还没有等到她做出嘲笑的准备,抄起一张晚报冲进卧室去,躺下来,打开报纸,即刻一幅福福乐超市的广告扑满眼帘,广告上面的美术彩字这样奔放张狂地写着:

商品不分大小,

利润不计多少,

你有一分要求,

还你十分满意!

我把这幅广告反复认真学习了三遍,醉心地笑起来了……

第二天福福乐超市一开门,我急速而入。超市大得很,商品丰富如夏日海滩上的泳人和沙子。可超市里却人影稀稀,显然广大人民群众的消费季节还没有到来。而这已经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了,我此刻胸中唯一的信念就是那只鞋拔子。

我站在那里还不到三秒钟,一个美丽的导购小姐便向我扑将过来。她穿着很少,身上色彩也很柔软,缤纷耀眼,胸前挎着条宽幅缎带,上面用红字写着:重塑你的生活。她没说话先向我笑开来,灿烂也如花儿一般。她绽放过后才甜股糖般地问我道:先生您需要些什么?

有了上回五金店的教训,我做出机敏状态,用一对黑眼珠子在那些琳琅满目的货架间呼溜乱转一阵,尽量透露出正常人的模样来,接下来用传统的语言和语速问她道:你们这里能、能买到鞋拔子吗?

我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地呢她便机关枪般朝我扫射过来说道:能!当然能!在我们这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我这就给您打电话问,免得您楼上楼下白跑路。您要买鞋、鞋什么来着?

我郑重声明、文责自负地又说了三遍:鞋拔子。鞋拔子。鞋拔子。人家不让我楼上楼下白跑路,咱也不能让人家八遍十遍地白打电话询问不是吗?

牢记住了我所需要的商品,她挥舞着两条迷人的小腿跑向服务台,我上帝般不慌不忙绅士地跟在她身边。她先给三楼打电话,回答是没有。她又给二楼打电话,仍然没有。她又给不知什么地方连续打了几个电话,回答始终如一,始终没有我所求索的那种鞋拔子。我失望了。可是她却没有失望,因为肉多狼少,她显然不肯放过我说道:没有鞋拔子不要紧,您可以买些别的东西呀!打折优惠,机会难得!她嘴上努力鼓动,脸上向我追加着更为美丽的微笑继续说:我们这里有小孩和大人都能用的尿不湿,有妇女甚至某些男士都可以用的卫生巾,还有在电视媒体上永远官宣着的营养保健品,我们这里真是应有尽有哈!

我说:不要。

她说:真的不要吗?

我说:真的不要。

她美丽的笑在脸上一秒钟消失掉,又一秒钟开启了另一种模式:长那么大个子,只买个鞋拔子,哼!她不客气地嘀咕罢昂头挺胸走了。我在那里傻了五分钟,渐渐回忆起小时候往爷爷烟袋锅里头撒尿,被爷爷按倒地上打屁股的影像……

有一句箴言我永远铭记: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所以这次残酷遭遇仍未使我灰心。我又想起另一个去处,古文化城,那里可是我们这座城市里的文化圣地。鞋拔子既已经失传久矣,早该属于青铜时代的物儿了,早已经成为了文化,连外国人都不远万里哭着喊着往文化城跑,来赏赞我们的青铜时代,来学习我们的青铜时代,我作为堂堂亮亮一中国人,落这个后太说不过去了吧!于是,选一个太阳高照的日子,我就去了古文化城。

古文化城牌楼飞檐斗拱,巷陌弯曲盘桓,处处都翻盖得以假乱真,一派新版旧社会的景象。那些翻建翻盖时所使用的砖呀瓦呀的,都是从乡镇小窑坊烧制运过来的。各家门脸的字号也撰写得传统、别致、文化有加:《墨宝斋》,《听雨轩》,《飞来云》,令人直楞起脖子发一番思古之幽情。

为杜绝以往的被挫和尴尬,我这回采取了冷观方法,看准了再说话,看准了再下家伙。就像是妻子说的那样,鞋拔子这物件儿的确是太小了吧,我进了几家店铺它都没有发现我。最后我走进了一家叫“麒麟栈”的铺子,看见墙上挂有名人题字的扇子、字画,多宝格里摆有古剑、古刀,还有佛珠、古钱币、铜鼎、铁凹和我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一个大胡子男人就端坐在这些东西中间,一只手在搓着肥腿上的泥卷把玩。我一边欣赏着他腿上手上的泥卷子,一边礼貌地走上前轻声说道:请问,贵店里可有那鞋拔子卖吗?

大胡子男人眼睛仍不离不弃腿上的泥卷反问我道:是抽象艺术吗?

我说:不,是很形象的。

他问:它怎样个形象?

我说:它是穿鞋用的。它的样子像一勺扁铲,一头大来一头小,有弧度,中间还有凹槽。用它时把它贴附鞋后跟和脚后跟插入鞋帮里去,待脚后跟跟鞋后跟产生磨擦稳定下来之后,再让它脱离脚后跟丝滑出来……你就帮我找找它呗,在你脚下那些破铜烂铁中间。

这时我看见大胡子男人慢慢站起身来,脸上的黑色胡子也完全直立起来,他眼冒金星,望着我的脑门一字一板地说道:走人!你若再在我这里糟蹋艺术糟蹋文化,我他妈揍你你信不信?

我抱头鼠窜出“麒麟栈”,奔跑了三分钟回首眺望,确认大胡子没有追出来,这才停下脚步,举头长叹:这偌大个世界,难道真就买不到一只鞋拔子吗?从此我生活在磨难里了,从此我生活在煎熬里了。然而从春天到夏天,想念鞋拔子的冲动,想念鞋拔子的欲望仍然与日俱增!最后,这冲动这欲望竟演变成为一种梦境,一种理想,甚至是一种宗教了!想得狠了,有时候肾都发疼。

忽然有一天,我这宗教不知道怎么就被石铁柔知道了,她随意而又不屑地冒出来一句话道:不就是一只鞋拔子吗?我姥姥家里有一只。

啊!一听这话,就像是我的老板无端地、突然地给我涨了薪水般,激动得我险些背过气去。我撞翻了办公桌上的电脑踊跃跳起,冲到石铁柔面前:你是说、你姥姥、她老人家家里、有一只、鞋拔子?

她说:当然有。

我说:你看到过?

她说:当然看到过。

我说:你姥姥家在哪里?

她说:在乡下。

我说:如果、如果、如果我们去找你姥姥,啊不,去找我们姥姥,她能把鞋拔子、卖给我吗?

她说:当然能。

我说:那好了,我们去烤鸭店。立刻去。

石铁柔今年二十九岁了,可依然没有做好嫁人的思想准备,一点信息没透露过。她爱蹦,爱跳,爱说爱笑,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出这样深刻的话来一一我姥姥家有一只鞋拔子!坐在烤鸭店里,我看着她吃着我给她买的烤鸭子,心里是那样欢乐、情愿、满足、欣慰、滋润和幸福。我静静地欣赏着她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就是我的女神。

终于盼到假日,坐上火车,又坐上汽车,我们朝着石铁柔姥姥家的那个方向奔去。一路上,石铁柔不停嘴地给我讲她大学里的故事,不停嘴地讲萨特和尼采,还有弗洛伊德。我殷勤讨好地听她授课,向她真诚地微笑。下了汽车,进入大山,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扑入眼帘的除了幽暗,就是荒凉。我看着我的女神愰兮惚兮倏然恐惧的样子问:你姥姥她老人家的家,在哪里?

她说:就在这山里。

我说:还有多远的路?

她说:还有二十里吧。

我说:可是没有什么车!

她说:我以为这里也早有出租车了呢!为什么全世界都在飞速发展,我姥姥这里却不发展?真是的!

我说:你从前是什么时候来过你姥姥家里的?

她说:好像是我五岁那年吧,我妈妈带我来过一次。

我说:那我们只好走着进山了。

她说:可是,我怕!她脸上的惧色更浓厚了一层,说话声音都走调了。

我凛然说:不怕,有我呢。

她说:那好吧,我就把我交给你了。

石铁柔将柔软的身躯塞入我怀抱里,我立刻感觉到通体的热乎乎,她那柔软的躯体像是加满了吸足了热水的一团棉花套,也不知是棉花牵伴着我,还是我拥有着棉花,我们上路了。然而那山路这时却是越走越黑,山峰也越现越高,身边草丛中不时传来幽幽的虫鸣声,令人感觉这世界越发恐怖起来,石铁柔颤抖着的手抓住我胳膊也便愈发紧密起来。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在怦怦怦跳动。但一会儿我就发现,不,不对,是我和她的心拴在一起在怦怦怦地跳动!

我忽然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忽然间又走入到另一种恐怖之中。她肯定也意识到了这危险,因为她把我抱得更紧了。我忍不住了,抬手推她的身体,努力将她的身体与我的身体分离开两厘米,被她发觉了,她扬起脸来。黑暗中让我发现,她不仅脸上,而是浑身都长满了眼睛,这些眼睛对我说:别瞎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瞎想。我赶紧否认说:我没瞎想呀,魂没瞎想呀,是魄在瞎想,是魄在作怪,人能管得住魂,谁能管得住魄?她的眼睛没有听懂问:魂与魄真能够分离开,独立运行吗?我抓住机会向她演讲说:原来不能,可现在能了,你没发现,现在的我们越来越按照本我活着了吗?现在的本我愈来愈强大,渐离渐开,本我就独立运行了,本我大于自我,超于自我,无可阻拦本我的突围泛滥……咦,在烤鸭店吃烤鸭子时你不是给我讲过弗洛伊德吗,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她的眼睛假装听懂了我的话,说:那让你的魂引领魄去想别的事情。我说:除去本我,如今身边还有别的事情?她的眼睛说:有呀,你来想一些恐怖的事情,以毒克毒。我反问她的眼睛:怎么个恐怖?怎么个以毒克毒?她的眼睛说:比如说你努力想象你怀中的是根木头,你是守候着一根木头在行走。我就按她说的想象了,努力了,可是不行失败了:有这样热不楞腾的木头吗?她的眼睛又说:比如说你想我们失业了,这次回去后就被老板下岗炒了鱿鱼,我俩没饭吃了。我又努力一阵还是不行,说: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感受不出来哈。她的眼睛一亮高声叫道说:那么现在我们有经历了呀!我俩走在山林里,走在黑夜里,黑夜里山林里会有狼,狼看见我俩狼有饭吃了。她的这话却把我给吓唬笑了,说:除了奔跑着的汽车,就是Wi-Fi信号,这世界上还有狼吗?她被我顶得气愤起来,又喊道:那就再想使劲想,难道这世界上再没有比Wi-Fi比汽车更厉害、更恐怖、更可怕的物儿了吗?我说:那就只有想你了,你比Wi-Fi比汽车更厉害、更恐怖、更可怕。听过我的夸赞,她的眼睛向我妩媚地笑起来,把我拥抱得更紧了,说:那、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我有办法,我有办法呀,你就想我,你们就想想我呗!这时一个物件在黑暗中跳出来说。我一看,是鞋拔子,是我梦寐中的鞋拔子,鞋拔子跑出来说话了。我在懊丧中只觉得眼前一亮,那鞋拔就如一轮太阳,即刻照亮了、照彻了整个恐怖的天空,光芒万丈,那个最初我们此来的目的,我们的目标,那个我的宗教。它辉煌着,灿烂着,推开一片黑暗、迷茫、诱惑,什么妖魔鬼怪全近不得它身。那鞋拔子便是我的魂!这样想着,起作用了,我的心不再慌跳,手臂将胸前的这节木头搂得更紧密起来。

就这样,就这样如此这般,二十里山路在我们脚下被完成了。当我们终于见到了那个小山村的灯光,石铁柔找到了姥姥的家门,看到了姥姥,一头扑进老人家的怀中大哭起来。这我知道,经历了失意、屈辱、恐怖和死亡的人都会做出这样的表现和状态,都会有这样的情不自禁,有时候我也会有。

我和石铁柔此来引起了山村里的轰动,石铁柔的亲戚以及不是亲戚的人们都来参观我俩。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知道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了,可是我没有言语,石铁柔也没有言语,石铁柔给足了我面子。直至石铁柔道出我们连夜所来的目的,一大屋子人凝眉思考了好长时间,最后一致说:那只鞋拔子,早没有了!

石铁柔急得跳起脚来说:不对,我记得有来着!姥姥您再想想?

我们的姥姥用一只黑桃木梳子,梳着她雪白稀落的头发说:好孙女,你记得是哪辈子的事情了哟!

石铁柔坚定地说:我记得,我五岁那年,还见您用它拔鞋来着呢!

姥姥说:我今年都八十三岁了,这么长的日月,它怎么还能在这世上呢?

石铁柔说:那么,是您把它丢掉了吗?

姥姥说:世事变迁,丢掉的就丢掉了,就算你不想丢掉它,它自己也早把自己丢掉了。我正感叹姥姥竟能说出这样精致的话来,却见姥姥老眉一眨动又说道:不过呢,别急迫,就算丢掉了,但过去了的日子总还会留些影儿在那里。你们这一路也劳累了,今夜晚好生歇息下来,明日到庄里头挨家去找,我想总会找到它,总能找到一只鞋拔子。

第二天,在姥姥地部署调度安排下,我们满村庄地毯式搜索找起鞋拔子来。所经过的所看到的家家都是那样穷,家家又都是那样纯朴。可是折腾了一天,所有人给予我们的回答都是:没有。眼见得天就要黑下来了,然而柳暗花明就是在这一刻来临,突然间,我们找到鞋拔子了!

我们是最后一家走进狗剩屋里头的。狗剩很老了,按辈分,狗剩还是石铁柔远房的表叔呢。也是因为穷,狗剩女人早些年就抛下他和儿子,跟一个进山采草药的老头子跑了,去了天涯海角。狗剩表叔听过我们的诉求后,满嘴漏气却见惯不惊地说道:鞋拔子,有一只。我的心就险些从喉管里跳出来,急问他:在哪里?他说:在猪圏里。我说:鞋拔子怎么跑到猪圈里去了?您不是在逗我们玩吧?狗剩表叔便斜我一眼,说:这天都快擦摸黑了,我逗你玩个啥嘛?那鞋拔子从前拌过猪食用,现在也许还在猪食槽子里呢……

我没待他把话说完全就冲出屋子,直奔猪圈而去。猪圈里早没有猪了,自从女人跑了后狗剩就再没心力养猪了。猪食槽是用一条方石刻成的,在一些风干的剩猪食中间,我一眼便看到,正光辉地插着那只鞋拔子呢!我便匍匐地靠近它,再靠近它,瞄准了,突然跃起一下扑住了它,抓住了它,拔出它来,卷起衣襟擦着上边的铜锈和脏污。当我捧着鞋拔子,同时也捧着我一颗忽上忽下的心,再回到狗剩家黑暗小屋里时,狗剩叔那十六岁的儿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突然将鞋拔子从我手中夺过去,喊道:这东西不能给你!

你要干什么?这时,我身边的石铁柔也迅速跳起来,怒目而视向狗剩儿子叫道。

狗剩儿子说:这东西是铜做的,黄铜做的,铜可以卖钱。

石铁柔像是被兜头打了一鞋拔子,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乡下怎么现在也这样了呢?那你出个价,我们买你的。

狗剩儿子说:我要两百块。不,要三百块,一分钱不能少。

石铁柔更加愤怒地喊道:一块烂铜两百块,一块烂铜三百块,你抢人呀你……

都别吵了!这时我摆出日子不过了的架势,大义凛然走向狗剩儿子,将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总共有两千八百元。八百元我和石铁柔回去的路费足够了,我将八百元数出来,剩下的两千元我塞到狗剩儿子手里去,跟他轻飘飘说:我们城里人有句哲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就都不是事儿。我看见狗剩儿子接过钱去的手哆嗦起来了。接着发现我的手也哆嗦起来了,甚至比狗剩儿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更强烈,因为那只鞋拔子终于攥在我手里头了!

走出狗剩家门,石铁柔瞪圆眼睛怒视着我道:天哪!天哪!天哪!你给了他两千块,两千块哈,这够我们吃多少回烤鸭店的呀?假装什么大人物,他妈的!而我心中却吹起了一片春风,这个时候石铁柔再骂我什么,我都觉得她是在夸我了。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土屋里,姥姥几次叫我去吃饭,我都没听见。吃饭时,石铁柔赌气不理睬我,我也没有时间去安慰她,草草吃了几口土豆萝卜白菜,就又回到我的土屋里。我找来泉水将鞋拔子清洗干净,又用布擦去水渍,然后坐在那里,双手举起鞋拔子,静静审视、观看、确认,赏识。黄铜做的鞋拔子质地纯正,它一头大,一头小,两头都是翘翘着,跟我梦中的那把一模一样,真的像一勺弯月挂在了我的眼帘上。它通体泛射着金色光泽。而在它的正面,在昏黄的灯光下,透亮得竟能照射出我疲惫的面孔来,充当着一页古老的铜镜。狗剩叔的爷爷用过它吧?狗剩叔的爷爷的爷爷用过它吧?它经历几多世纪千秋万代了吧?所以它才有这样迷人的光彩。我用手指敲击它,它发出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乐曲声。这乐曲我听不懂,但它却鼓舞得我心潮起伏,澎湃不息。夜更深了,我心血涌动得更为猛烈,它再一次向我泛来美丽光彩时,我就看见那里边活跃出一部生命的晨钟暮鼓来。他们做了土的宫阙,昏鸦栖息枝上,西风掠过蒹葭。他们丈八男儿,身披铠甲,血洒疆场。他们头顶方巾,手执竹简,吟哦春秋。他们还有的净眉白脸,摇动羽扇,方步走入青楼。他们都说着我们再也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其中总有一位是我骨子里的先贤吧?他是谁?是谁?门外的狗吠声再没有了,我手捧着这鞋拔子在读,听着它的音,嗅着它的色,就像面对着我生命里的一个哲人了。我已记不得我生活的那个城市,记不起吃饭睡觉,记不起白天黑夜,记不起存在,记不起自己是谁了。

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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