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札记(13)
“中国人或依照外洋机巧,自立铜线⋯⋯较驿递尤速”。
1877年6月27日,直隶总督李鸿章在又一条保定(督府)到天津的电报专线竣工后,由衷地口出崇洋之叹。
此为本邦自办电报线开端,李中堂心气正炽,决非十余年后甲午惨败时可比。
一个半世纪过去了,更快、更准,使命必达,成为快递公司的口号。
其实,自认肩负国之使命的,多是因为真不了解国家机器。
没有个体能扛得动国之使命,不是管你有多快。
国之使命的快递之快,远超越你的想象⋯⋯
本邦古代快递不是企业,是一国的国家机器。
国之机器,是个大系统。个体的螺丝钉担当的只是局部任务。然而,看问题者,难循此理。
《容斋》主人洪迈有一次盛赞:“汉唐国家快递之快,简直创造了世界纪录。”
怎么回事呢?原来,汉赵充国驻军金城,羌人叛乱,急报中央。六月底申奏,七月初皇帝批示返回。
金城至长安往返一千四百五十公里,中间更要经公卿商议,而全过程首尾才七日(二卷)。
按《汉书·昭帝纪》载:金城是昭帝二年设的西北边陲重郡,取天水、陇西、张掖各二县建的。
当时,国之大患,皆在西北。河西走廊驿道之上,驿乘急驰最为常见。
“适见驿骑持赤白囊,边郡发奔命书驰来至。”(《汉书·丙吉传》)
赤白囊是边关十万火件,昼夜驰递。赤白不是红白相间,是浅红色皮囊。
汉代“驿传”设“邮、亭、驿、传”四个级别一套完整制度。五里设邮,十里设亭,三十里设驿或传。快递员要统一着装。
“驿马三十里一置,卒皆赤帻绛韝云”(《后汉书·舆服志》),汉崇火德,红头巾、红䄂标,也是常态。
西边邮驿是张骞通西域后才打通,之后不断向西延伸到盐泽(今罗布泊)。
这些邮置也是商贾停脚休息之所。“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往来长安。
河西走廊这条驿路,也是国脉所系。
可是,纵使是“五百里加急”,也得六天才能得到回音。
洪迈甚至有些怀疑,这么快是怎么做到的,打电报了吗?
而大唐邮驿同样也拥有硬核能力一一快。
唐开元十年八月己卯夜,权楚璧等作乱,时明皇幸洛阳,相去八百馀里。壬午,遣河南尹王怡如京师按问宣慰,首尾才三日。”(《容斋》)
“国家邮驿传命,如此神速,而朝廷臣议也不应这么快吧?看来天朝是赶不上了!”
洪迈好像只有叹气的份。
孱弱是种无奈。汉唐是本邦顶盛两大朝代,国之强大,邮驿为表。
唐·岑参诗:“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千里迢迢,朝发夕至。背后支撑的是路畅途安。
本邦驿路建设,始于秦皇的“秦直道”,那才是覆盖天下的“高速驿路”网。
秦祚短暂,汉承其功。汉驿道正是大秦数年呕血精筑的“驰道”。
其中以咸阳向西北达到陇山的驿路,也是诗人岺参褒奖的驿骑流星之路。
从汉到唐,全国驿路向正北通草原,向东北延伸辽东,向东抵达山东沿海,向南则纵横南粤大地,向西南可联通到巴蜀。
整个驿路路基高出两侧,全要用铁锤砸牢夯实。汉卫青数万骑直捣匈奴巢穴,全靠驿路。西南蛮夷每次无恐作乱,往往是由于驿路发生毁坏。
为此,武帝动员六十万人,筑路边疆,“中国缮道馈粮,远者三千,近者千馀里”(《汉书·食货志》)。
古代邮驿是一国军备,邮驿又快又强,正是军备的不断扩张。
冷兵器时代的马是重要战略物资。《后汉书·马援列传》曰:“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马政牵扯着驿政,驿递快慢,取决于马。汉代常常交锋草原民族,对马的理解深于历代。
汉景帝时“太仆牧师诸苑三十六所,养马三十万匹。”
当时,御史大夫窦绾上奏:严禁高五尺九寸以上马出关,留作军用。
居延汉简中有驿马记载:“驿马一匹,骍駮,牡,齿四岁高五尺八寸”⋯⋯
汉邮传驿马,讲究到每匹马都有详细档案,有名有籍,完全是今日名马管理方式。
《传马名籍》:“传马一匹,駹,乘,左剽,八岁,高五尺八寸,中,名曰仓(苍)波”。
“传马一匹,赤骝,牡,左剽,齿八岁,高五尺八寸,驾,名曰铁柱”⋯⋯
左剽是左肩打烙印(秦在右打),牡是公马,牝是母马,乘是擅独跑之马,驾是套辕之马。
马的名字、个性、特征、用途一清二楚。如此爱马仕,独属汉代之人。
当然,身体流着鲜卑人血液的李唐,对马的钟情虽不及汉,可也是绝无仅有。
宋人洪迈对唐代的马政,还真有了解和仰望。
他讲自己读《旧五代史》,唐明宗问枢密使范延光马数。范答:“三万五千匹。”
君臣二人还算了笔帐:一个骑兵费用,可赡步军五人,“三万五千骑,抵十五万步军。”
实际上,盛唐之马数在七十万级别。永隆二年(681)监牧的马死了18万匹,史臣评价说“国将危殆”。
大唐不仅马多兵众,驿路更是四通八达。
柳宗元在《馆驿使壁记》记载,有七条重要的放射状的陆上驿路,通往全国主要地区。
唐朝有1639个驿站,各驿站设有驿舍,配有驿马、驿驴、驿船和驿田。
陆驿、水驿服务人员共二万多人,还有一万多驿兵。
正是依托便利的邮驿,天宝14年11月9日,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乱。
当时唐玄宗正在长安华清宫,两地相隔3000里,收到情报也仅六天时间。
一天500里急驰,可能也是驿马的极限了。
而洪迈所在的南宋,又有多少匹马呢?
洪迈说:“天朝买马,南从邕管,西于岷黎,一年也就一万多匹。”
这其中不少是驿马,官员调动,沿途驿馆食费,养马草料,全国也不是小数(《容斋续笔》第五卷)。”
洪迈有种观点:江淮之间,不便骑兵作战,而逢遇暑月,只能近河流以就水草,牧马成了大问题。
洪迈内心是反感养马的。
南宋偏安一隅,丢失了驰骋中原的雄心。北宋强时,马数达到二十万匹。
如今就这点马,马的这个品质,別说比汉唐,比辽金都差远了。
一切皆有限的条件,以至于“急脚”、“急足”、“步递”也是颇为流行。
欧阳修书信即有:“(庆历六年)某启,近急足还,尝略拜问……。”
苏轼、黄庭坚等人的文章书信也有“急足远寄”、“急脚”、“急脚子”语。
短距离、非紧急邮件,采用徒步传递不失为最有效且攸久的解决方案。
敦煌汉简所谓“奉邮书走卒”,居延汉简常见的“行者走”,可能都是步递形式。
只是,隶属关系上,或为国家铺卒,或为官宦雇佣。
急递之快,是国之力量。
这不仅仅是关乎基础设施、装备,更是因背后的法律责任与约束。
唐律规定,驿卒送快递超时,或应遣而不遣者,杖一百;文书晚到一天杖八十,两天加倍,最重的处徒罪二年。
因急递延误而致战事失败则判处绞刑。
大唐最快级别传符是铜龙;大宋却是金、银字牌。昼夜急驰,速度极快,每天五百里。
而宋朝步递、马递,皇家传符为金银字牌,宋高宗召回岳飞,连续使用十二道金字牌。
洪迈说:北人称契丹人有急递金、银牌郞官。其实此是大宋之制,急递使用金银牌是宋初制度,后来一般只需枢密院的证明(《容斋三笔》四卷)。
国之公器,非人人能用。然而,公器又常常是权力的私仆。
唐元和初,徐州监军使孟升死于军中,节度使王绍令邮驿送孟升棺柩返洛阳,兵士辱骂邮吏且将棺柩放邮舍。
监察御史元稹看不过眼,上书弹劾:公器私用。
北宋赵抃出任益州转运史时,上书谈本地送节酒时说:各州军逢时节送酒,“多差衙前急脚子驱送”。
邮驿兵卒不够用,雇衙门外“急脚子”,购买零工强劲的脚力和肩膀。
呵,外雇急脚子,显然包脚更能干,也是公器的效率在下降。
不够快,不够强,国家行政力量背后.隐藏着魔鬼般的私欲。
洪迈叹息的,背后正是这个潜规则。
宋人《泊宅编》曾收录王安石“走卒”打油诗:“年去年来来去忙,傍他门户傍他墙。”
走卒“年来年去”以此为生,活跃于国家驿政边缘,成为特殊的现象。
走夫或急脚,邮驿市场在此时登场。明中后期,传统驿政与民间信局已并驾齐驱。
“邮政”一词最早见于《清会典·兵部志·邮政》,相对马政属于“新政”。但在使用上仍是传统“置邮传命”。
从先秦至清,邮驿前后相承,制度规定已相当完备,却走到极限。
180年前的那个庚子年,时代拉开了大变动的序幕。
1896年清政府正式开办国家邮政,直直到1911年才完成接管各国邮政。
1912年5月,北洋政府裁撤各地驿所。
存在三千多年的各地驿站,终于化作邮电报电话的空旷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