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

楔子.

朱家沟这地方,人不杰,地也不灵,真真算不上一个好地方,一百年间也就出过一位老秀才,如今那秀才早已作古,可祠堂里仍旧立这一块匾,为纪念这位优秀的先人。

如今老秀才的后人里,也只剩下一个独孙,朱家沟这地方太穷,父母盼着他能够发大财,名唤朱大财。可朱大财到底没有辜负父母的期盼,如今这日子过得着实让人羡慕。

朱大财从小是个孤儿,娘亲难产死了,父亲上山挖药草摔死了,多亏他生的壮实,有一身的好力气,为人忠厚又勤快,叔父便留他在猪肉铺子里帮忙,给他一口饭吃。

待朱大财三十岁的时候,还未娶亲,本以为他会打一辈子光棍,没想到他靠自己努力杀猪卖肉娶上了媳妇,可媳妇命苦,生下一个女儿就病死了。

如今女儿已经到了豆蔻年华,名唤小云,出落的亭亭玉立,娇俏可人,想和朱大财做亲家的人都排出长队了。人人都说是老秀才地下显灵了,要不然朱大财哪能有这般福气!

后来人们发现,朱大财的福气还远不止呢,这不,他如今又娶了一个媳妇,听说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听瞧见过的人说,看起来比他女儿大不了多少岁。人人都在背后议论,对朱大财的好福气是又羡又恨!

可朱大财也有不如意的地方,那就是没有儿子,娶了新媳妇也有一年多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朱大财隔三差五往县城跑,新妇也是一副又一副的药吃着,依然没有动静。有人说是朱大财杀生损了阴德,也有人说是那新妇来历不明身子不干净。


1.

朱家沟这地方,是典型的丘陵地貌,气候温和宜人,山虽不高,但四季常青,河虽不宽,但四季常绿,景色秀丽,风光旖旎。

每到春天,两岸的山上长满杜鹃花,漫山遍野的嫣红,真真是美极了。

但是这里远离官道和县城,是一个偏僻闭塞的地方,人们维持生计的唯一方法就是自给自足。不过通过朱家沟几代人的勤奋与努力,这里已经发现得相当不错了,凡生活所需,应有尽有。

唯一缺的就是大夫,遇到妇人生产和大病小痛,都只能自己想办法。最近,村里来了一位名医,能望闻切问,能治疑难杂症,擅长妇人不孕之症。

朱大财赶紧请到家里给媳妇整治,那新妇不愿见外人,被朱大财央求了很久,才答应。

那新妇很有几分气度,肌肤洁白细腻,眼眸清澈如水,一双柳叶眉勾勒得那张不施脂粉的面庞清丽脱俗。

虽穿着粗布衣服,但通身的气派竟像官老爷家的正室夫人一般,举手投足间温婉优雅、端庄高贵,真真是一朵高洁的玉兰花插在了一堆牛粪上。

那天她穿着一件青色棉布衣裳,隔着一扇崭新的梨木雕花屏风,将手腕递出来。

名医佝偻着背,白发长髯,举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往屏风前一坐,一手握着她的脉博,一手捋着自己那一把花白的长须,皱着眉头冥想半刻也不曾开口,朱大财看着着急,但也不敢唐突,他是个粗人,耐不住性子,没等名医开口,忙着问道:

“不知我家夫人身体如何?”

“夫人身体无碍,不过……”

“我身体当然无碍”,说着,她抽回手腕,另一只手带着掌力向名医袭去。

刚刚还佝偻着背一瘸一拐的老人,突然间变得身手敏捷起来,他轻松化解了她的攻势,并且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两个人交手间,屋内的桌椅和屏风碎了一地。

朱大财整个人被强大的真气掀翻在地,他过去杀猪扛肉,浑身大把的力气,如今做了老板,多年来空长了一身浑肉,此刻摔得骨头都差点碎了,脑袋一懵,直接晕了过去。

“师姐,功力不减当年呀!”说这话的正是那名医,此时他已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貌,在两米开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不疾不徐的抖落衣衫上的碎木屑。

他身长九尺,有着健硕的肌肉,英俊的面庞,鼻梁高耸如山,眉眼间透着狠辣与狡黠,虽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武功修为已不在她之下。

“你是?”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上尊会派一个如此厉害的角色来杀自己,心知今日必有一场恶战。

他们二人都是无量山庄豢养的杀手,无量山庄称霸黑白两道多年,生意遍布天下,就连朝廷也有人跟无量山庄做生意。山庄由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做主,自称上尊。杀手们分属赤门、白宫、青崖三个部门,赤门的人善内功,白宫的人善剑术,青崖的人善轻功。每个部门又有甲乙丙三个等级,每个等级只有首中尾三人。

无量山庄每年都会四处搜寻年幼的孤儿进行训练,待他们学成,三年一次考核,内容分为跟踪、内功、剑术、用毒、易容、轻功,只有27个人能活下来,剩下的人只能被杀。并且考核的时候三门中的人要和新人一起比试,低等级的可以杀掉高等级的取代对方,因此无量山庄的人可以自相残杀,这是被默许的。

“我比师姐入门晚两年,不过却是与师姐同时出师的,名字嘛,等师姐赢了我再说吧。”说着拐杖在掌中化作粉尘,露出一柄长剑,直指她眉心逼来。

自从两年前她受到重创之后,一心想躲在这里避世,不愿再踏入江湖。这两年来,她的功力一直没有恢复。最近听说有外人出现,她料想对方是来杀她的,每日偷偷练习,但也只恢复了七成。

她分属赤门,虽然内功没有完全恢复,但剑术并没有忘,她早已摸清了对方的路数,料他必是白宫的人,内功也只是她的七成,至于剑术,她当年也曾得过白宫的甲字行,只不过她不愿离开赤门。

她本已逐渐占了上风,不料突然感到心脉紊乱,气血翻涌,一时不慎,便被他划破了衣衫。

他剑气寒洌,杀气翻腾,她拼进全力阻击他的杀招,但却后继无力,无奈被他的长剑所伤,刺中手臂。

明明只是轻伤,却浑身瘫软,头晕目眩,直直地倒在了地上。血逐渐浸湿了外衣,滴在地上呈乌黑色,她意识到自己中了毒,所以才会被他所伤。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脉搏处呈紫色,想必是把脉时给她下了毒。

“都说师姐武艺高强,师弟为了活命,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师姐见谅!”

她知道那是什么毒,这种毒无色无味,普通人接触了毒药并不会中毒,但习武之人一旦发动内力就会毒发。

“要杀便杀,希望你放过无辜的人。”她坦然无畏的吐了一口气,看着晕倒在地上的朱大财,心里很内疚。

“师姐误会了,十七并不想杀师姐,只是想请师姐帮一个小忙。”

“噢?”

“相信师姐也不愿看到朱大财父女俩身首异处吧。”

说着,几个戴着面具的手下将小云押了进来,小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就吓得花容失色,眼泪直流。看到自己的爹不省人事的躺在地上,继母浑身是血,哇得一声大嚎了起来。

他抬手一挥,便将小云摔向墙面重重地落在地上,小云被摔得神智恍惚,只感到脑袋嗡嗡作响,浑身疼痛难忍,嘴里的腥咸味提醒着她自己流血了,她想哭想喊,但是发不出声音。

两年前,她被朱大财从河里救回来,就是小云一直照顾她,这两年小云一直很喜欢她,对她很好。现在看到不会武功的小云被打,恨不得立刻杀了对方,她无奈的咬着牙,恶狠狠的瞪着他。

“放心,师姐,她只是晕了而已。”

“你想让我做什么?”

“想请师姐出山,杀一个人。”

“你是白宫甲字行的人,还有你杀不了的人?”她冷笑道。

“师姐还记得郎明旰吗? ”

这个名字,像刀一样刺进她的心口,一口血涌上来,她狼狈的吐着血,眼里泛起无尽的悲哀与恨。

2.

一切都要从两年前说起,她五岁入无量山庄,自十三岁出师起,连续三次考核都是赤门甲字行一首,在无量山庄很受重视,不过她早已厌倦了不见天日的杀手生活,一心想要脱离无量山庄。

那时候,她被派去杀一个很厉害的人,重伤昏迷了半个多月,醒来以后,佩剑与腰牌都不见了,是一个打柴的樵夫救了她。

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决心改头换面,去过正常人的日子。

那时候的她,刚刚十九岁,平常女子早就已经相夫教子,可她还不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无比的渴望爱情。

她买了时下最流行的裙装和首饰,化名月常熙,时而自称与父母回乡祭祖时遇上土匪,时而自称父母双亡被兄嫂不容,时而自称要去寻找从小定亲的表哥。为了掩盖自己的武功,她将手上的茧割掉,将身上的疤祛除。

她这种行为是叛逃,对待叛逃者杀无赦,刚开始她还比较谨慎,白天尽量不露面,晚上赶路,每到一个地方都先蛰伏三日观察是否安全。后来,逐渐胆子大了,她想,可能无量山庄的人以为她已经死了。

那日,她雇了辆马车,准备去兴州游山玩水,路过一个翠荫浓密的阔叶林,远处传来打斗声。

待马车驶近,她从帘角向前望去,只见一群蒙面人在与一群身着赤色玄衣的人厮杀,地上的尸体明显黑色较少,蒙面人已经占了上风。

赤色玄衣中为首的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看得出来他的修为和功力不在众蒙面人之下,但对方的阵法玄妙诡谲,导致他已经身中数刀。

但他丝毫不惧,拼命维护身后的那辆马车,那马车看起来很是朴素,但马却是产自贺兰城的良驹,她对马车里的人有了些许好奇。

月常熙雇的车夫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失魂落魄,赶紧调转马头,生怕被蒙面人发现。此时蒙面人已经解决了那群赤色玄衣的首领,剩下的几个被切萝卜似的切开瘫在地上。

马车里跳出来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妙龄女子,手执长剑,与蒙面人之一斗了几个回合,也被一刀割破了喉咙,像秋日黄花一样枯萎凋零。

“小兰。”马车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凄苦但并不惊惶,虽未见其人,但听得出来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她皱了皱眉头,多好的秋日美景啊,被血腥味给毁了。

此刻车夫已经将马头调转了过来,不料被一柄刀削掉了脑袋,那咕噜噜滚落在地的脑袋还瞪着双眼,从车上倒下的尸体还保持着驾马的姿势,鲜血汩汩流淌,车辕也被斩断。

想来是蒙面人想要杀人灭口,她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被弄坏了马车,她就不得不管了。

蒙面人的招数她早就看清楚了,正是西南殷家的擎天阵,她多年前就破解过,几招就将对方悉数斩落。

马车里的妇人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突然出现一个姑娘杀死了蒙面人。不过敌我难分,她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女人一副妇人装扮,穿着昂贵的锦缎华服,头上戴着精致华丽的玛瑙翡翠,腰间佩戴着一块和田白玉珏,上面有贺兰城的印记,可是为什么西南殷家要与贺兰城的人过不去呢?

“多谢姑娘搭救。”女人警惕的看着她。

“夫人不必多礼,他们弄坏了我的马车,我气不过而已。”

“娘。”马车里探出一个圆鼓鼓的小脑袋,是个俊俏可爱的小男孩,他抱着一把匕首,一脸怯怯的模样,想必是担心娘亲,才大着胆子出来。

看到陌生人,立刻警觉起来,举起匕首,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被这小男孩给逗乐了,没想到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懂得拿刀保护自己的娘亲。

“娘不是让你藏起来吗?”女人赶紧将他搂在怀里,生怕孩子受到伤害。

“娘,别怕,儿子保护你。”

“哈哈哈,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她看着这对母子,心里着实羡慕得紧,有子如此,想必她丈夫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听女人说,她夫家在兴州,此番出来游玩,无奈遇上了仇家追杀。月常熙给自己编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身世,她武艺家传,无奈父母被仇家所杀,如今只好去投靠兴州的从小定亲的表哥,她担心表哥未必会愿意娶她,女人还宽慰了她几句。一路上,两个都是聪明人,知道交浅不必言深,都很少说话。

虽陆续有黑衣人的追杀,但是都被月常熙杀退,她不明白,贺兰城以武治家,这女人怎么就不会武功呢?

3.

兴州真不愧是中原腹地,鱼米富庶之乡,这里简直太好玩了。

还没到兴州,便有一群新的赤色玄衣人将那对母子接走,并且为首的人还恭恭敬敬的递上了一个沓厚厚的银票。未免对方疑心,她开心的收下了。

兴州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城,也是一个充满人间烟火的地方,这里的姑娘娇美动人,这里的旗幌酒帆连绵不绝,入夜之后,兴州河两岸灯火通明,河中穿梭的花船、画肪络绎不绝,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兴州是中原朗氏的地界,朗氏是百年大族,到如今的家主朗明旰这一代,已有四百多年的传家立世史。流连于茶楼酒肆数日,听得最多的就是朗明旰。

听说朗明旰是个英俊帅气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待人和善,治家严明。对城中百姓爱护庇佑,对老弱病残关照有加。听说近年来朗氏在江湖中的势力大不如从前,但在与雄霸北方的贺兰城联姻之后,朗氏如日中天,已经威胁到了西南殷家。

她想到数日前在来兴州的路上救的那对母子,难道那女人就是朗氏如今的当家主母?

她在无量山庄时也听过关于朗氏与贺兰城的关系,来到兴州之后,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朗明旰这个名字,她对这个朗氏家主突然有了些好奇。

她在城西租了一个阁楼,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后院有一座阁楼对外出租,有单独的门进出,与房主互不妨碍。她很喜欢,付了三个月的租金。

这条街靠近朗氏的宅邸,远离茶楼酒厮和兴州河,夜里很安静。房主是个瞎眼的寡居老太太,这是她夫家的祖产,唯一的女儿远嫁了,只有个远房侄子偶尔来看她。

月常熙见过那个侄子,是个俊朗的读书人,叫甘荣,体弱家贫,所以至今三十有二还未娶妻。

他画得一手好丹青,写的一手好字,以此为生。他人品很好,对婶母真心孝敬,每次过来买很多吃的,又洗衣又做饭,看起来并不觊觎婶母的家产。

一来二去,她便与这位读书人相识了。她还请他画了一副像,他不肯多收银子,拗不过她只好妥协。待他再来时,每每做了饭菜,都会给她送一份。

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也是她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不知不觉,他来得越来越勤,刚开始七天来一次,后来三天来一次,最后每天都会来。

而送给她的那份饭菜,也由送菜上门变成了一同入席。

他对她的称呼,也从月姑娘变成了月儿、小月、月月。她也开始叫他‘阿荣哥’,而不是诶、喂、嘿。

她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阁楼的窗户,方便观察他是否到了。如果他到了,她就会迫不及待的穿上新买的衣裙,戴上时兴的发钗,欢天喜地的跑下楼,待要进前院的门时,才缓下步子,装作只是不经意的路过。

他为她写诗、念诗,教她做菜、作画,两人一起吃饭,一起逛夜市,一起划船,一起喝酒,像极了一对平凡而恩爱的恋人。

她沉浸在爱情的美妙与幸福中,她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人,她觉得上天很眷顾她,没有让她失望。

到了该续房租的时候,她索性付了一年的租金,因为她不打算离开兴州了。

中秋节这天,请他去写字作画的人很多,他答应忙完以后陪她一起过节。她兴致勃勃的买了团圆饼、鱼肉,还买了上好的桂花酒。打算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和阿荣哥、婶母一起过节。

说不定阿荣哥会跟她求亲,婶母作见证人,从此她和他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她就有家了。她盘算了一下剩余的银票,打算成亲之后,另买一座小院,再买一个铺子替阿荣哥开一个书画斋,这样他就不用再四处奔波了。

她一边兴奋的畅想着未来,一边迫不及待的往家走,天黑的很快,街面上也没有什么人。待走到门口时,她才隐约察觉出一些问题。

往日温馨的小院,突然危机四伏,她能感受到腾腾杀气,埋伏在周围的高手不低于十人。她本该立刻逃走,但担心阿荣哥可能已经回来了,于是她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发现园内没有人,她松了一口气。

4.

那是一场恶战,她出入江湖数年,败过很多次,但从未败得那么心甘情愿。

对方穿着夜行衣,未表明身份,但她从对方的招术中看出与朗夫人的护卫一样,只不过来杀她的人武功修为都比那批护卫高十倍不止。她表明自己曾救过朗夫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对方根本不听,依然招招致命。

就在她夺剑连斩对方数人之后,阿荣哥出现了,他们拿他威胁她,她不忍他受伤,只好妥协。他们穿了她的琵琶骨,挑断了她的脚筋,将她打晕带走了。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座水牢里,污水浸泡过的伤口已经化脓,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这种疼她从小到大都习惯了。

她只是很担心阿荣哥,不知道朗氏的人会不会为难他?一想到阿荣哥可能因为她而受伤甚至丧命,她心痛欲裂,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阿荣哥了,她的悲泣变成了哀嚎。

她被带到一间刑室,她在这里看到了熟悉的刑具,这些刑具不比无量山庄的少,她一点儿也不怕,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荣哥。

她被铁链吊在十字架上,审她的是一个戴着白玉雕花面具的男人,他穿着打扮与别人不同,像是个有身份的人。

“谁派你来兴州城的?”

“阿荣哥呢?”

“谁派你来的?”

“他只是个读书人,你们不要伤害他。”她一边哭一边哀求。

“赤门甲字行首,女,年十九,善内功、剑术,智谋过人,杀人无数。”他一字一句的说出她的真实身份,显然早就将她调查清楚了, “谁派你来的?”

“你们把阿荣哥怎么样了?”

面具人见她什么也不肯说,只念叨着阿荣哥,不再跟她废话,摆摆手让底下人用刑,自己扬长而去。

之后的三天,面具人都没有再来,而是换了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来审她。每天几顿鞭子,三十八种刑具依次在她身上开花结果,然后被扔进污水里浸泡。但她自始至终只有两句话,一是问阿荣哥,二是说自己早已脱离无量山庄。

不过她倒是从对方的碎语中了解了一些内情,原来,朗家的嫡长子,朗明旰唯一的儿子,被杀了。死于无量山庄的剑术,而月常熙正是无量山庄的杀手。

当日,她救了朗夫人并护送她回兴州时,朗夫人就暗中传信给朗明旰,让他查她的真实身份。自她与朗夫人分开之后,她的一举一动仍在朗氏的监视中。

可她为何从未察觉自己被人跟踪了呢?原来,他们不敢派人刻意监视跟踪,怕被她察觉。但兴州城每一个百姓,都忠心于朗氏,只要有陌生的新面孔进了城,每个百姓都会监视并且上报。

到了第四天,面具人又来了。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她,没有再对她用刑。她的伤口被污水浸泡过之后,全部化脓腐烂,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好在天气已经转凉,若是夏天,怕是已经长了蛆虫。

这几日,他翻遍了兴州城,没有找到第二个无量山庄的杀手,而案发当夜,她曾出现在朗氏宅邸,她依然是唯一的嫌疑人。

“阿荣哥怎么样了?”她依然是这句话。

“他还好。”面具人愣了一下,沉声道。

“我没有杀你的儿子,放过我吧,我不想死。”

以前在生死关头,她永远都是一心向死,这是作为杀手的职业准则,任务失败只能死。

可是如今,她有了爱情,她还想有个家。她想活,想活着见到阿荣哥。

阿荣哥说过,中秋佳节是家人团圆的日子,要和家人一起过,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快要有家了,快要有家人了。

她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如果那时在树林里不理会朗夫人母子,就不会被朗明旰调查暴露身份,也不会和阿荣哥分开。

5.

第五日,朗夫人拎着剑来了,看得出来她憔悴了很多。她还未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她依然在懊恼,那晚如果自己能晚点回房休息,说不定儿子就不会被害。

她不由分说,对着月常熙的脖子就是一剑。月常熙认为自己死定了,此生再也见不到阿荣哥了,岂料这一剑被面具人挡住了。

朗夫人非常生气,怒不可遏的指责他:“你为何要维护她?难不成真对她动情了?”

“你胡闹,快扶夫人回房休息。”

“谁敢!”她喝退随从,走到被吊在十字架上的月常熙面前,“为何不让她看见你的脸?为何不杀了她?难道你真的……”

“夫人。”他一把将自己的夫人抱在怀里,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月常熙从未想过他为何要戴面具,只当朗氏家主不喜欢以真面目示人。现在看到朗夫人如此激烈的言辞,她开始害怕了,她不敢往那方面想,她不信。

此时朗夫人已经晕了过去,被丫鬟扶出去了,其他人也退了出去,偌大的刑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她看着他的身影,看着他将面具取下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往下坠,脚下是无尽的深渊,她感到窒息,喘不上气,她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

她看见了一张她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脸,可是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她被无休无止的绝望撕扯着。

这些日子,她清醒时的每分每秒都在想阿荣哥,脑子里幻想了无数种再见到他的情形。有一次她做梦梦见阿荣哥做好菜给她吃,醒来发现自己身在水牢,凄凄惨惨的哭了大半天。

可是此刻,她又见到了阿荣哥,可他却不是她的阿荣哥。她多希望眼前才一场梦,哪怕梦醒来让她一个人在水牢凄凄惨惨的哭也好。

“你……你……你为什么要易容成他的样子?”她依然不愿相信,努力给自己找借口。

“我……”

“住嘴!”她不想听任何解释,因为她全明白了。

“杀了我!”

她想死,她又想死了,很想!

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她的阿荣哥,没有她的爱情,也不可能会她的家!

什么都是假的,她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但却好像失去了很多很多。

她的生命坍塌了,她的灵魂枯竭了,她成了一个笑话,却笑不出来。

她的脊背发寒,似乎有一把刀将她的心剖开,她的心脏突然空了,灌满了悲凉。

原来朗明旰早就查明了她的身份,决定亲自来会会这位无量山庄的顶级杀手。那处阁楼是他安排的,所谓的婶母是他家里的家仆,身份名字也是捏造的,所谓的被挟持也只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她只恨自己无知瞎了双眼,错把他当作自己的良人,痴心错付。月常熙是高傲的,此刻她不想听他说任何话,如果他说他从未真心对她,她接受不了,如果他说他真的喜欢过她,她更难以接受。

只一心求死,她咬舌自尽,却被他一掌劈晕,失去了知觉。

后来,她不知为何会流落到朱家沟。听朱大财说,他发现她的时候,她是躺在一张竹筏子上的,四肢和身体完好无损,只是一直昏迷着。

一直以来,她从不敢回想在兴州城发生的事情,那是她永远的悲痛。如今受师弟威胁,不得已再回到兴州城,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小云父女怎么样了,不知道……他……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中无限悲戚,怅然而无望。她倚在蜃楼最顶楼的栏杆处,对俗世的欢娱充耳不闻,只痴痴的望着深邃的夜空流泪。

蜃楼坐落在兴州河的左岸,依山而筑,是兴州最高贵的酒楼,共有八层,外观大气辉煌,内部结构更是巧夺天工,每一层的风格都不同,用处也不同。最上面三层是客房,第五层是供宴延的雅间,专供达官显贵,第四层是普通包间,只要有钱都可以招揽乐伎伶人。下面三层是开放给散客和普通客人的,可以用餐,也可以观看歌舞、乐器、百戏、评书。

虽才刚入秋,但夜里已有了些许凉意,风撩起她腰间的秀发,衣袂簌簌作响,她抬头,发现月上中天,已经很晚了,但她依然毫无睡意。

此时,数里之外传来飞禽振翅的声音,她知道,是师弟的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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