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外

转眼之间,就已经五十余年。

老人坐在病房外,一双泪眼不知看向哪里,满是凄然。儿女都立在病床前,看着仿佛陷入沉睡安详的父亲。他们都知道,父亲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是一个夏天。不知为何,比往日都来的湿热。

刚刚及腰的孙儿还在人群之间乱跑,全然不知大人们的悲伤。他凑到孤身坐着的奶奶身边,看到奶奶的泪眼,不知所措。只好天真道,奶奶,你怎么哭了呀。

你的双眼又红又肿,一点也没有快乐。你怎么哭了呀。

老人看向孩子,没有言语。任由孙儿在自己膝盖间调皮嬉闹,却没有力气再去管教。

老伴,我怎么哭了呀,是啊。

二十岁她初来他的身边。两个人一贫如洗,因了父母的媒妁之言,竟然恍然间就走到了白头。她忘记了初恋他的样子,她只记得他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看到她了,七尺男儿脸上竟露出腼腆的笑容。她也没问过他第一次见她时他眼里她的样子,那时候的他们,是最朴实的样子。

后来儿女总说,妈,真羡慕你和爸的那个年代。不像现在信息传播如此快捷,认识一个人不过几秒钟,爱上一个人,不过几分钟。不是有句诗吗?从前车马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妈,你说对吗。

她不懂那诗的意思,她和老伴都是小学文凭。为了照顾弟弟妹妹,一早就埋头进了田地里务农。但她知道,她这辈子,就爱了他一个人。

没有一见钟情,是过日子过出来的点点滴滴。是日久生情,是习惯了柔下眉来为他剪去为了干活挤变了形的脚趾甲的平凡生活。几年几年过去,她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成了彼此的最重要。

时光太长,太长。

他们住在农村,没有宽阔的马路,没有高大的建筑。他们结了婚,两个人牵手跑到城里,从身无分文开始努力。他进了煤矿,她就跑去矿上给人值班。两个人数着日子,慢慢开始有了自己的房子。他英俊吗?好像不是。她美丽吗?好像也不是。他们相爱吗?他们相爱。

孙儿看着奶奶的眼睛不再出泪,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老人看着孙儿跑远,发皱发软的眼角舒展了又紧缩。老伴,你前几年总是偷偷跟我抱怨,说什么时候才能抱到孙子。孩子来是来了,却没开始纪事。以后他要是提起你,又该惹我伤心。你说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现在医疗设备日渐齐全,不像当时我生女儿时,没有什么讲究的设备。只有接生婆满布皱纹的双手和一盆热腾腾的水。

那年他们有了房子,他买了地皮,一个人砖砖瓦瓦堆砌了一两年,盖了一幢属于他们自己的两层小洋楼。那些夏天,蝉鸣在他俩耳边萦绕。他不着上衣,已经被工作累粗糙了的手掌一块一块将砖瓦拿来,仔细地盖在那些半成的墙壁上。她也不顾女人家的矜持,一边给他递去温开水,一边拿着毛巾擦去他背上密密麻麻的汗。

第二年春天,女儿就匆匆来到他们身边。那是在半夜,她被疼醒,冷汗淋漓。他去矿上上夜班,所以她翻身摸不到他的温暖。那时候,她是真的慌了。长夜无情,冷风穿过窗子扫在她的脸上。她的肚子痛的愈来愈厉害,于是她努力的呼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妹妹的哭喊。

噢是啊,妹妹还陪着呢。

这里实在没人,他为了挣钱养家不得不去矿上上班,老家的妹妹得知后,主动要求来陪着照顾着,他才好放心的去。再有意识的时候,妹妹已经喊了婆子来,剪刀水盆都已端好。妹妹握住她的手,眉头紧皱,说姐啊,你可一定得坚持住,这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啊。

对啊,第一个孩子。

她半晌没说话,歪着头盯住了妹妹红着的眼睛。他呢,回来了没。

她眼睛早已经模糊,眼眶里不知道是泪还是汗水。却在努力的睁大双眼,想看清楚姐姐的面容。却徒劳无功,真是让人绝望。

妹妹将一切看在眼里,攥紧了她的手,在一瞬间泪目。回来了,回来了,在外面候着呢。

她内心的大石终于落地,回来就好。

这可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

她不知道,那天晚上下了瓢泼的大雨。他们的姐姐托人去矿上叫他,他穿着汗衫子就闯进了雨里。他候在厅里,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坐着,眼里是心疼是温柔是他们的爱情。

他在她就放心,天大的事他都能顶着。他是一个矿里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挖矿工人,可在他们的家里,他就是她的天。

可如今,她的天塌了。

若是一场梦该多好。她想。

老人的眼睛不知望向了哪里。女儿和儿子来到她的身边,妈,回家了。

她哪里还有家,她的家,早就随他去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里这样问。

他们盖的房子被政府扒了,换成了六至七的楼房。白白的砖瓦,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用报纸才能铺平整。他们换房子的那天,他买了好多肉回来吵着要吃她包的饺子。他说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真好。

如果这是一场梦多好,他还能坐在她的身侧,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跟她说真好。

她还是没去看他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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