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沙原上的那具雕像并不是真实的存在,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画面,每每想起总让我揪心,故作此文以祭奠我儿时的伙伴—黄板凳。
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我爷爷牵着王氏家族的命运,从“口里”逃荒要饭走到“口外”,在毛乌素大漠的巴嘎淖尔滩歇脚安锅。他开源节流,省吃俭用,积攒下几斗糜子,换了人家两头母牛。到合作化时期,已经发展到十几头。1956年创办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这些牛被作价收归合作社集体所有。为此事,我爷爷赶死也没有想通。
合作社为了照顾我爷爷的情绪,这群牛一直由爷爷放养,当然,我也成了爷爷放牛的好帮手。 那时候的放牛是一件很轻松的活儿,夏天因生产队要种地,所以放牛的作用就是瞭扫住,不能让牛糟害了庄稼。秋收之后,所有牲畜全部撒野。草原上有着丰富的水草,无需看管,只需半月二十天到草原清点一下牛的数量。
为了保持后代的优良,每个牛群都要百里挑一,选拔一头好公牛。我家那头公牛不知爷爷是从哪里弄到手的,个头不算太高,但腰身挺长,毛色为金黄色,我们给起了个很形象的名字—黄板凳。
黄板凳的性格倔犟,大男子主义相当严重。早晨圈门一打开,它想到哪片草原,别的牛休想违抗,哪个胆敢不听,就用武力征服。脑袋一愣,两眼一瞅,其他牛只能顺服。我曾用放牛棍驱赶它朝相反方向游走,即使你把放牛棍打折也无济于事,只能由它任性。
黄板凳也是偷情高手,自己妻妾成群,还要叼空沾点荤腥。每到七、八月发情期,它已吃得沟满壕平,毛发光亮,显得焦躁不安、心神不定,每天都得巡视几遍它的前宫后院,跟在屁股后头时不时地嗅嗅这个,闻闻那个,一步不离地秀着恩爱,是标准的“跟屁虫”;哪个妻妾撒尿,它都要舔舐一下,噘起嘴巴品味一番有没有发情的味道。
如果它的妻妾还不发情,他就会独自跑向别的牛群“刮野鬼”。牧人们将此现象称之为“跑山”。一到这个季节,体内的荷尔蒙达到了巅峰,人是无法阻拦的。你若阻拦,它就会向你发起进攻,只能任其为所欲为。它一路走一路叫,这是它约会的信号。这一“跑”少则半个月,多则一月四十天。发情期结束,自然回归。
黄板凳是这个家族的头领,神圣不可侵犯。一旦发现有来犯之敌,决不会拱手相让。一天,突然跑来一位偷情者,黄板凳发现后怒目圆睁,瞋目而视,两只前蹄刨着脚下的泥土,怒吼着向那位来犯之敌发起了猛攻。几个回合下来,那位“嫖客”已体力不支,被黄板凳狠狠地掀翻在地,爬起来夹嚎带跑,屁股还冒出一股稀屎。
公牛与公牛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这也是动物王国优胜劣汰的法则,成者王侯,败者寇!谁厉害,谁就能获得交配权利。
一次,黄板凳跑到红秃圪旦的家族偷情,红秃圪旦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公牛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打得难解难分,不分上下。黄板凳因长着一对包心心角,秃脑袋对着包心心角,两个牛的力量相遇,“啪”的一声,秃圪旦把黄板凳的一只角硬给撑断,飞出几十米。黄板凳一声嚎叫,败下阵来,为爱而牺牲了一只角。
至此,黄板凳成了独角公牛,与红秃圪旦结下了断角之仇。
后来,黄板凳只要瞭见红秃圪旦绝不会轻易放走,两头公牛瞭见就吼,遇着就打。
猴小子好奇心强,经常利用公牛这一特性比赛谁的公牛厉害,我曾多次当过这种“斗牛士”,黄板凳为我争光,也令我骄傲!
牛的团队精神令人自叹不如。它的天敌一旦袭击牛群,黄板凳一声嚎叫,就像吹响了冲锋号角,草原上所有的牛,尾巴立竖,会非常齐心地扑向天敌。 牧人们说“一牛护九犊,九马护一驹”。正是它们这种团队合作精神,它的天敌才不敢轻举妄动,它的种群才能得以繁衍。
黄板凳对它的家族极负责任,家族成员不管谁,只要偏离了牛群,它会迅疾地跑去将它降了回来;群里不管哪头牛生病或其它原因走不了,黄板凳围着它一步不肯离去;它的子孙或伴侣只要有一个死去,以后不管过了多长时间,只要到了那个地方,闻见那股血腥气味,黄板凳一声哭嚎,其它牛都会自发地跑来嚎叫一番。这是它们祭奠亡灵的一种方式,那种场面非常悲壮。
一年,我爷爷突然决定要阉割黄板凳。阉割那天爷爷叫来几个后生,用绳子把黄板凳四个蹄子套住,五花大绑撂倒,然后用杠杆原理把牛压住,硬是活生生把两颗睾丸给割了下来,然后用烧红的烙铁把伤口一烫。
阉割那天黄板凳疼得哞哞直叫,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阉割后站起来浑身颤抖,两步并作三步摇晃着挪到属于它的那片草原,卧下几天不敢起来。
可怜我的黄板凳再也没有了那股倔犟的雄劲,也失去了寻花问柳生儿育女的能力。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公牛在一个牛群最多待三年,否则就要近亲繁殖。
黄板凳被驱逐出境,离群寡居,成了孤家寡牛,威风不再,一度辉煌的日子成了美好的回忆;它的妻妾也远他而去,它的生活被切换到了另外一种模式,变成了任人使役的犍牛,默默地为人类耕着地、拉着车……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人们对那片水草丰美、风光旖旎的草原,展开了大规模的垦荒。黄板凳拉着笨重的铁犁,把不知曾给它带来多少欢乐的那片草原,翻了个底朝天,善良无知的人们用铁齿耙把草根捡出去,种上了庄稼。
三年过去,滚滚黄沙席卷而来,覆盖了整个草原。
一年,父母亲从城里回到乡下,与家人团聚一起过年。年三十那天,风生沙起,沙借风势,风助沙威,沙尘暴席卷而来,遮天蔽日,昏天黑地。仅离我家一里之遥的姑姑一家,在来家途中迷失方向。外面北风呼啸,家里一炮黄尘。第二天早晨,我们一个个就像从地里钻出来的“土神爷”。
黄板凳的子孙一年没一年多,每年一到春季,人困牛乏,草原上到处是乏得站不起来的牛,看见人泪眼婆娑,口流涎水,但已无任何站立的能力。
每天早晨,我和爷爷去牛圈,把那些乏牛一个一个抬起来,让它们站立一会儿,活动一下筋骨。多数到了这一步,生还的希望渺茫。但爷爷还是不忍心让它们离去,总是想尽办法给他们一把草吃,让它们多活一些时日。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都要巡视一遍那些乏牛,害怕躺倒,反刍动物一旦躺倒直死无活。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再去看时,总有些瘦弱的乏牛还是大躺在地,肚子膨胀得就像一面鼓,被活活饿死。
黄板凳也没逃脱这场厄运。那年颗粒无收,黄板凳饿得骨瘦如柴,卧在我家门前再也没有站立起来的力气。临去的前几天,黄板凳卧下眼泪就像渗漏的水管嘀嗒嘀嗒流个不停,地下湿透了两片土地。
可怜无助的黄板凳,虽然不会表达,但它思维清晰,知道不久于人世,它眷恋这片土地,眷恋曾经的那片草原!
记得 一场沙尘暴过后,早晨,我拉开门一看,黄板凳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卧着,但瘦弱的躯体已被黄沙掩埋了一半,断了气息,僵硬的尸体活像沙原上的一具雕像!
这个画面在我的记忆里始终难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