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岳峰在秀梅她们离去后的一个星期天到了高山区的那所初中。
高山区是市辖新区,五十年代这里设立了一个国营矿,八十年代随着周边十几里范围内的煤矿开采,这里出现了许多移民新村,市委、市政府觉得这里是一块肥肉,就从临近的两个县中析出20多行政村,30多个村庄,设立了高山区,区里有区委区政府,村上牌子统一换成街道办事处,乡镇的面积,县级干部编制,这样对农民的好处有一点,他们可以随着煤矿的增多增加劳务收入,镇村干部却能得到更大实惠。普遍提了一级,并且福利待遇和市区持平。就连当地的农民也有一种优越感,俺们是市民,俺们的小孩在矿区上完小学,可以去上矿务局的的高中、市级其他高中,录取分数比其他县的学生录取分数要低50分到60分。
秋霞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程岳峰的脑海里闪现着他们在一起时候的情景。
高中的教室里,衣着朴素的他正在做数学题,一个本子从“楚河汉界”的那边伸了过来。“这道题咋做呀。”声音低低的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程岳峰接过来,一阵沉思,复写笔一阵龙飞凤舞,把本子递了过去,红衣女孩恍然大悟,露出钦佩之情。
“下晚自习到吴老师屋里给我补补课好吗?我实在太累了!”一张纸条塞进程岳峰的书桌,纸条揉得皱皱的,潮潮的。程岳峰在慢慢伸开看到这样一行字,他在本上写下一个英文单词“cetenly” (当然可以)用笔点了点,秋霞瞄一眼,会意地笑了。
明亮的办公室里,程岳峰像一个老师在小黑板前重述着白天老师讲过的东西,秋霞认真地听着,有时候白发苍苍的吴老师冷不丁地推门进来,取一些东西又匆匆离去,有时吴老师的儿子,学校里的一个电工会进来道一杯茶,觉得没啥可说,呆在屋里立一会儿就忙自己的事儿了。有时一个题反反复复讲七八遍,直到秋霞说“I see(我知道了),Isee!”方才结束。
秋霞和程岳峰及一帮爱好学习的学生,仿佛是同命相连,常常集结在一起学习,像中共一大召开时的那样。程岳峰的学习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在同年级文科的翘楚。秋霞有时会陷入莫明的忧思中。她的父亲早亡,弟弟年幼,哥哥娶了媳妇,家里塌了一屁股外帐,缠着小脚的年迈的奶奶男尊女卑的思想很重,多次对秋霞的妈妈说不让秋霞上学,是秋霞的遭遇感动了这位居住县城没有女儿的吴老师,他把秋霞当做自己的闺女,让他打破不让学生住在老师办公室的惯例,每晚自己步行10几分钟住在家里,让秋霞住在自己的屋里。是吴老师的资助,秋霞才有了上高中的机会。程岳峰感谢吴老师,他有时会为秋霞有这样一位义父而自豪。
这是临近通往高山区政府的宽阔的公路,初中校园就在北侧。程岳峰从一辆拉煤车的司机房里跳下来,他的手里掂着盛满香蕉、橘子、苹果的网兜,网兜里的东西沉甸甸地,使他走路有些吃力。这些东西是程岳峰在吴老师的房间常吃到的,好像没有断过。程岳峰当然不知道,那是秋霞从剩下的伙食费中特意给他买的。
时间已是将近中午,下学后的操场人来人往,两个学生在操场上打羽毛球。程岳峰问秋霞所在的办公室,男孩用手指了指。西侧二楼。和自己办公室的位置一样,是天意还是某种预示。优美的琴声正从那个房间的窗口飞出。
“夏天夏季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就在就在夏天的梦里我有一个你——”《粉红色的回忆》动人的弦律让程岳峰有一种错觉,感到自己还在高中,还在吴老师的房间里。
《粉红色的回忆》,那可是秋霞最爱听的歌曲了。高三那年的中秋,学校正值星期六,学生和老师大都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秋霞召集好姐妹们到吴老师的办公室里共庆中秋,程岳峰是唯一邀请的男同学。要求每一个人出一个节目,朗诵诗歌、唱歌、演小品。桌子上摆放着大家购买的食物,月饼、黄梨、石榴,香蕉、苹果,花生,一包一包的,这是几位女生废大半天的时间采购的。
一个女孩唱了一首《我爱你塞北的雪》。
程岳峰唱了一首《西游记》的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
轮到秋霞,她说,我呀,大家都知道,五音不全,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然后自顾自的读了起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初寒乍暖之时最难将息——。啥破词呀,不适合今天的气氛,再念罚酒三杯!
诶,对呀,寻寻觅觅个啥呀,是不是小女子思春了?再找某个浪荡公子呀。一个女生吃吃地坏笑。
你敢在编排我,我撕烂你的嘴。秋霞搔女孩的胳肢窝,女孩在床上打滚。
是呀太不合时宜,今天聚会虽然不能和程王阁聚会相比,留下个“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千古佳句,留不下一个“壬戍秋日,会与轨迹山音质兰亭”,也不能浪费了这大好美景,秋霞,你就唱一个吗。
“我不会,”秋霞求救地看着程岳峰。
“你就唱个《粉红色的回忆》,那不是你的拿手歌嘛。”程岳峰无意间泄露了他们的约定。
“叛徒!”秋霞娇稹的怪道。
“好耶,你会唱么。亲戚朋友更不能迁就。唱!不许耍赖。”一群女生七嘴八舌。可能是红酒的缘故。“罚一杯葡萄酒。”秋霞饮了一杯,满脸绯红。她看躲不过去,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后来,程岳峰和秋霞又联合唱了一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主题曲《化蝶》
《粉红色的回忆》勾起程岳峰的回忆,程岳峰心想,莫非秋霞心有灵犀,知道自己今天回来,用琴声引领自己么。
程岳峰像一个初恋的情人赶赴白雪公主的约会,他兴冲冲上了楼梯,兴冲冲走进开敞的办公室的屋门,他深深沉浸在绯红色的回忆里,直到心境被大雪覆盖。生活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陌生的女老师素手挥舞,绵绵不断地音符在指尖流淌,秋霞在一旁聆听,低低的细细的声音合着音乐,她的脸上笑意灿烂像校园里花事正浓的白玉兰,端庄、高雅。
女老师看见程岳峰,慌忙起身,琴声戛然而止,像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五彩的云霓。她看看秋霞倏然而逝的笑容正变得苍白,活像一个被抽空血液的病人。
坐,请坐。女老师沏上一杯茶,添上锅,拿个盛菜的盆子走了出去。
你咋来了?秋霞木然的问。
想来看看你,不为别的。程岳峰心虚地说。从秋霞话语里,程岳峰隐隐感到秋霞已经不是半年前的秋霞了。
你等着,吃了午饭咋走,我有点事。秋霞交代两句匆匆走了。
程岳峰随意地看着这个办公室,和自己的没有两样,只是多了一个挂衣架,一张单人床。他随手翻起了秋霞要教的英语书。教案上是她秀气的笔迹。
女老师端着洗净的菜走了进来。他们谈了各自学校的情况。墙上的钟表在踏踏踏地走着,时间在悄悄流失,十分钟,二十分钟——。程岳峰心不在焉地说着,是不是瞟瞟钟表,心里记挂着秋霞。她会有什么事呢。女老师把面条也轧成了,锅里的水沸腾了,女老师添些凉水,又沸腾,又添凉水——
“我出去走走。”程岳峰苦笑一下,走出了校园。
校园的东南是一个丘陵,公路从这里穿越而过。丘陵上几块被风化的臭青石直直地突兀着,几簇荆榛在乱石中杂乱无章生长着,一只蚱蜢伏在低矮的槐树枝条上,被秋风刮得的左右摇摆。程岳峰扯荆扶树,到达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蹲在上面。他的目光空空的,脚面上被樘樘刺挂出的两道血痕正悄悄把白色的袜子染红,过往的车辆由于拐弯,到这里都会有意无意的减一下速度,看一眼蹲程岳峰,他像一只受伤的老鹰,凄婉、无助。
空白的大脑有一种意识在开冻,在流动,在壮大。这种意识让他做出一个决定。
程岳峰无力地走上楼,秋霞还没回来,女老师慌忙将捞出的面条递给程岳峰。
“我刚才在饭店吃过了”。程岳峰苦笑一下说,学校的东面有两家饭店,程岳峰来的时候看到的。程岳峰把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拔腿就走,金黄的蜜桔有几个掉在了地上,他也没有去拾。
“等一会儿见了秋霞再走吧。”女老师乞求道。
“呃,我见过了。”程岳峰撒了个不太高明的谎话。
程岳峰越过那个丘陵的时候,秋霞骑着车子追了上来。程岳峰听到秋霞让他停住的话了,他没有扭头,这世上没有比亵渎初恋更可恶的人了!情感的叛徒!可恶!
“我不想让人打搅我的生活,没想到啊,你竟——”秋霞绝望地说,她的双眼想落了两坨寒冰。秋霞拿出二百元钱,用一张纸条包着递给程岳峰,那是程岳峰托吴老师的儿子捎给秋霞让她买小录音机的。秋霞教初三年级两班的英语,当时急需一个录音机。
“你的书我留下了,——下次,下次你还来么?——呃,对了,你还没吃饭吧?”秋霞的面色缓和下来,可能意识到自己不该太绝情吧。
“不用了,谢谢老同学的美意。”程岳峰怒目相向。
“那好,吃罢饭有我的课,我就不送你啦。”秋霞轻飘飘跨上车,摔下一句话。迎面过来一辆车,秋霞的车把摆动了两下,差点撞在后轮上。她一脚踏地,定了定神,回头看看程岳峰。几只白色的蛾子在程岳峰的身边飞舞,秋霞知道自己写的字条已被程岳峰粉身碎骨了。她甩了甩长长的秀发,想甩掉带给她的痛苦,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她希望同样能理解她的苦楚,她的良苦用心。
程岳峰不知道啥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学校,更不知道秋霞给他写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中的维纳斯粉碎了,在那个粉红色的回忆里失血、变白,化作昏苍苍的天、昏苍苍的地,化作游弋在山间的低沉的乌云,压抑得使他透不过起来。他很想摔东西,很想和人打一架或吵一架,不管能否输赢,不管是死是活。
有时程岳峰挺羡慕永红和秀梅,他们那样勇敢,那样的誓死不渝,虽然历经了九九八十四一难,但也终究修成了正果,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难。他们是怎样修炼的?
程岳峰竭力不去想她,竭力试图忘却曾经相伴的岁月。
他不明白秋霞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含义。
他不知道自己的轻率给秋霞带来多大伤害。
他没有看秋霞的字条,更理解不了秋霞的良苦用心。
程岳峰恹恹的情绪影响到了上课,常常说了上句就忘了下一句话,有时会为一件小事对学生大发雷霆。
“是不是有啥心事呀,这几天魂不守舍的。”王校长、张伟约程岳峰一起散步时说。
“没有啊。”程岳峰矢口否认。
“不要学那个蔡桓公讳疾忌医的,病入膏肓就没得治喽。”张伟的目光犀利,仿佛要把程岳峰穿透。“我给你朗诵一首普希金的诗吧。”张伟大声朗诵道。
“爱情、希望、默默的荣誉——这种欺骗给我们喜悦的短暂。少年时代的戏耍已经消失。如同晨雾,如同梦幻。”程岳峰的心中一阵激动。爱情,荣耀,虚幻,是说自己和秋霞吗?
“可是有一种愿望还在胸中激荡,我们的心焦灼不安。”张伟那潇洒飘逸的气度,像行吟泽溿的屈原,那神态感染者程岳峰。
一股力量在程岳峰的胸中升起,像狂飙掠过湖面卷起多多浪花,他把目光投向蓝天,一只鹞子在翻飞鸣叫。
“放弃吧,生活中还有更华丽的彩章等待咱们谱写。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生活本身就够累的,还要负载那么多的困厄,何必呢,那不像蝂蜉一样自作自受嘛?不该得到的东西,别在苦苦追求了。或许,那是男女生之间的一种错觉,同情和好感绝不是爱情。”张伟拍拍程岳峰的肩膀,仿佛一个历经沧桑阅人无数的情场老手。
“其实呀,青年要有青年人的血性,青年人的勇猛。青春是青年人最大的财富,不是青年人的专利,在青年时期,人的可塑性强,应当开拓进取,为婚姻、家庭、事业奠基。如果浑浑噩噩,那青春就不再是财富了人呢,失败一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倒下去再也不爬起来。就那搞对象,哪有一搞就成的,哪一个不是搞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对上了眼不再搞了。”老校长语重心长。
“老头子,那不叫搞,那叫谈,是谈恋爱。”张伟纠正道。
“谈就谈吧,这个吹了就谈下一个,活人能叫尿憋死。不过,人得有一技之长,得踏实肯干,还怕搞不来对象?对,谈,还怕谈不来对象。”王校长继续开导。
桔色的火球在东方冉冉升起,在天边跳动着、跳动着,最后变炽,满射出万道霞光,霞光掠过田野,掠过千沟万壑,也融进了忙碌的校园,溶进程岳峰的心中,多日积蓄的阴云被那份炙烈烘烤的荡然无存。
“谢谢你们。”程岳峰握住老校长的手,想犯错的孩子。透过厚厚的眼镜,程岳峰又看到山垭口父亲送行的目光,那目光柔柔的,让人心里暖和。
“咱们学校的振兴还靠你们哩,咱一定得扭动目前教育教学落后的局面,让村里,乡里、县里对咱们刮目相看,重塑新形象,重振新校风。你们对咱校发展方面有啥建议和意见提交校委会研究,咱们一步步扭转。”王校长郑重地说。
程岳峰写了五点设想来扭转教学困局,当他到校长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在外面等候。
“欠村上的电费已经付完了,学校在村上饭店招待费有1200元,是不是也付一下。那些帐是前任领导和前前任领导领导欠下的,他们知道咱有捐款后到我这里跑了多次。您看咋办。还有,学校在我那里赊的也有东西。——”是财务主任孙主任的声音。
“咋会在你那里也有欠款?有多少?”
“也有两千多块钱吧,具体我没算。”
“你的先别说。咱们每年的学杂费课本费不是都在你这里嘛,咋开支的将来还要统算一下。孙主任劳苦功高,不会然你吃亏的。那个外欠账这几天你理理,下周校务会议研究。”
“好,好,那我先过去了。”
孙主任拉开门,瞟了一眼程岳峰,匆匆下楼去了。
“王校长,这是我的几点建议,不算成熟,你先看看。”王校长还没缓过神,程岳峰就走了进去。
“奥,程老师,你坐,你坐。”校长接过稿子,坐在椅子上。戴上老花镜,慢慢看了起来,像一个资深的编辑审阅稿件。程岳峰知道,市日报社的编辑们都是这样对质量高的选用,质量差的直接扔进废纸篓。
“不错嘛,鼓励学生订报纸;成立语文、数学、英语教研组,组织开展投稿;开办初中、小学两个板报;恢复少先队、团支部活动;创新班务建设,由班委会成员、组长分包帮扶后进学生。好,这个意见有很强操作性,值得研究推广。”他郑重地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至于每项运作步骤,你们再详细一点。”能为学校的建设出力,程岳峰感到由衷高兴。
“还有就是财务问题。”程岳峰一直考虑,自己一不团二不党,提财务管理混乱合适不合适。为单位的好转,不是为了个人,何况刚才校长也提到财务方面问题,所以最终还是提了出来。
“呵呵,这个我知道。”王校长轻描淡写地说着。程岳峰想,可能校长还没发现大的漏洞吧。
王校长果然有魄力,半月之内,报刊杂志征订了,教研组也成立了,两个黑板报也建起来了,少先队也进行了授旗仪式。一切欣欣向荣,有点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意味。程岳峰没有发现,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多年以后,程岳峰还觉得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