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排泄物里有鬼》
我叫陈德诚,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会计文员。我的人生就像我每天面对的账目——精确、沉闷,没有任何惊喜。直到三周前,我发现:我的大便里,有鬼。
这说法听起来像疯话。我也真希望自己疯了。
最初,只是一种感觉。每次在公司厕所方便完,我习惯性地看一眼,总觉得马桶里的形状有些不对劲。不是软硬或颜色,而是一种……构图上的违和感,像一幅被意外打乱的拼图。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压力太大导致的“空想性错视”——人在随机图案里看出人脸的心理现象。我没再理会。
一周后,那种“违和感”变得具体。
我开始看到“五官”:几处凹陷像眼眶,几处隆起像鼻梁。有一天,我甚至看到一个扭曲的、仿佛在无声尖叫的嘴。我吓得立刻冲水,然后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看见自己面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
“你只是太累了。”我对镜中的自己说。
然而,大脑可以欺骗自己,身体不会。我开始便秘,继而又腹泻,两种极端交替出现。我的肠胃仿佛变成了战场,每日上演激烈的攻防战。我去医院,医生诊断为肠易激综合征,开了些药,让我放松。
药物无效。因为我知道,我的问题不是医生能够解决的。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上周二。
那天我严重腹泻,在家里的卫生间几乎虚脱。结束后,我扶着墙壁,喘着气,低头望向马桶。
在一片污秽之中,有一张脸。
一张完整、清晰、可以辨认的脸。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嘴巴大张,表情凝固在极度惊恐的一刻。最恐怖的是——我认得他。
他就是上个月新闻里,那个在山径失踪的大学生。
我当场呕吐,吐到连胆汁都不剩。随后,我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对着马桶拍了一张照片。
从这一刻起,我精准而沉闷的人生,正式宣告死亡。
那张照片成了我的诅咒。我把它锁进手机加密文件夹,但每晚熄灯后,那张惊恐的脸都会在黑暗中浮现。
我开始疯狂上网搜寻资料。不是搜索“大便见鬼怎么办”,而是搜寻那名大学生的一切。他叫梁芷晴,喜欢画画,性格内向。新闻说警方怀疑他失足坠崖,但一直找不到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以这种不堪的方式,在我的身体里完成人生最后的亮相?
我的精神状态迅速恶化。我不敢在公司上厕所,怕同事发现我的秘密。每次都忍到回家,锁好门,像举行一场神圣又污秽的仪式,迎接新的“作品”。
随后的几天,我又陆续“排出”另外两张脸:一个是几年前被判定为自杀的金融才俊,另一个是旧区拆迁中失踪的拾荒阿婆。他们全是悬案,全是被城市遗忘的注脚。
而我,就是他们的墓碑——一座流动的、散发恶臭的墓碑。
我开始记录他们的脸,与新闻报道比对。我的手机相册成了一个恐怖的失踪人口数据库。我不敢报警——我该怎么说?“警官,我在自己的屎里看见了失踪的人?”话没说完,我就会被关进精神病院。
血腥的转折,发生在三天前。
那天,我排出的不再是一张完整的脸,而是一些……碎片:一截断指,上面还戴着一枚银色戒指;一只眼球,蓝色隐形眼镜尚未脱落;一束染成紫色的长发,与污物缠在一起。
我终于明白:我并非“看见”鬼魂,而是在真实、物理意义上,把他们的一部分排出体外。
既然有“输出”,就必然有“输入”。
我到底……吃了什么?
我的生活极度规律:早餐是楼下面包店的三明治,午餐是公司楼下的茶餐厅,晚餐通常自己煮面。我仔细回忆过去几周的每一餐,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可疑食材,没有陌生人给过东西。
等等——有一个人。
我的房东张太。七十多岁,慈眉善目的独居老太太。她住我楼下,见我独居,有时会煲汤给我喝。她总说:“后生仔,出来做事辛苦,多喝汤水补身。”
她的汤,味道特别浓郁,特别鲜甜。
我冲进厨房,找出张太上次给我的保温壶。壶里还剩少许汤渣。我倒出来,用筷子在骨头与药材间翻搅。
然后,我在一块猪骨的缝隙里,找到一样东西。
一片剥落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指甲。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红色指甲,与我在马桶里看到的断指,在我脑海中完美重合。
张太。
是她。
我全身发冷,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我想起她每次递汤时过分热情的笑容;想起她问我“够不够味”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期待;想起她屋里总飘出一股似中药、却又更加腥甜的怪味。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房东。她是一位处理“食材”的厨师。而我,就是她的厨余回收桶。
我该怎么办?报警?证据只有这一小片指甲?还是直接跟她对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我一个年轻人,有什么好怕?
我错了。错得离谱。
当晚,我没有再喝她的汤,把整壶汤倒进马桶。凌晨三点,我被敲门声惊醒。
是张太。
“阿诚,你睡了没有?”她的声音,在深夜的走廊里,温柔得诡异,又恐怖得真实。
我不出声,假装没听见。
“我知道你没睡。我煲了点新汤给你试,很补的……”她的声音仿佛有穿透力,直接钻进我的耳膜。
接着,我听见金属刮门声——她在撬我的锁。
我吓得整个人弹起,冲过去用身体死死顶住门。门外,刮锁声停了。随后,张太用一种完全不同、冰冷得毫无感情的语气说:
“别浪费食物啊,阿诚。浪费,会遭天谴的。”
我顶着门,全身肌肉因恐惧而抽搐。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我整晚没睡,就坐在门口,直到天亮。
第二天,我决定搬家。什么押金都不要了,只想立刻离开地狱。我趁张太应该出去买菜的时间,飞快地收拾行李。
就在我收拾妥当,准备离开时,发现背包不见了——那个我上班用的、里面有钱包、钥匙、所有重要东西的背包。
我找遍全屋都没有。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厨房的保温壶上。
我有一种直觉。
我走过去,打开壶盖。
背包当然不在里面。但壶里有一张纸条,湿漉漉地黏在内壁。我用筷子夹出来,展开。
上面是我的笔迹,写着我自己的名字:陈德诚。
那是我的身份证。它被泡得发胀,我照片上的脸,在水里扭曲,像一张……我在马桶里见过无数次的脸。
随后,我闻到一股味。
不是汤味,而是福尔马林防腐剂的刺鼻气味。
我冲进厕所,跪在地上疯狂呕吐。吐完后,我望向镜子。
镜中的我,皮肤呈现不自然的灰白色,嘴唇毫无血色。我拉开衣领,看见胸口竟浮现出一片片尸斑般的紫色斑点。
第一个反转:我并不是吃了受害者。我一直喝下的,是浸泡我自己的防腐液。
张太并不想杀我。她只想“保存”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
我冲出门,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一个答案。我疯狂地拍张太的门:“张太!你开门!你给我说清楚!”
门,轻轻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窗帘全部拉紧。那股中药混腥甜的气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张太就坐在客厅正中的太师椅上,没有开灯。
“你回来了,阿诚。”她的声音平静得仿佛等我很久。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每吐一个字,都觉得声带在撕裂。
“因为你病得很重啊。”她慢慢起身,走到我面前。她瘦小的身躯,在黑暗中竟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你不记得了?三个月前,你晕倒在屋里。医生说你脑子里长了个瘤,晚期,没得救。”
我的脑子?长瘤?
一些破碎的画面闪电般劈进记忆:医院的白墙、医生怜悯的眼神、一堆我看不懂的扫描图……
“你不想死,你求我救你。”张太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她的指尖冰冷得像尸体。“我告诉你,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永远’存在下去。但是,代价很大。”
“什……什么代价?”
“代价就是,你要成为一个‘容器’。”她的笑容在黑暗中无比诡异。“一个过渡的容器。很多灵魂,因为意外、因为不甘心,被困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需要一个地方,去完成最后的净化。而你,阿诚,你的身体,就是最好的炼炉。”
第二个反转:我不是厨余桶,我是炼丹炉。我排出的不是尸体,而是被“净化”后的灵魂残渣。
“那些失踪的人……”
“是我带回来的。他们都是快要死却又想活下去的人。我把他们的生命力,用祖传的方法,熬成最精华的汤。你喝了,你的身体就会吸收他们残存的生命力,延续你的生命。而他们污秽的肉体、不甘的执念,就会透过你排出去。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
她说得像这是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事。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真正有病的,不是她,也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你是魔鬼!”我大叫。
“我是观音啊,傻仔。”张太笑得慈悲,“我在普渡众生。你看,你现在不是很好吗?”
我看着自己布满尸斑的手,只觉得一阵反胃。这不是活着,而是一种最恶毒的诅咒。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我一把推开她,转身就跑。我冲下楼梯,冲进后巷,冲进中环的人潮。
我一直跑,直到一间公共厕所。我反锁隔间门,背靠着门板,整个人滑坐在地。
我安全了——至少暂时安全。
我坐着,大脑混乱。我叫陈德诚,却又不再是我。我的身体里,装着无数人的生与死。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过了很久,肠胃再次绞痛。我知道,新一轮的“净化”又要开始。
我蹒跚走到马桶前,褪下裤子。
结束后,我没有立刻冲水。我深呼吸,像一个即将开奖的赌徒,慢慢低头。
马桶里,有一张脸。
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嘴巴大张,表情凝固在极度惊恐的一刻。
最后的反转:那张脸,就是我自己。
我看着水中自己惊恐的倒影,又望向马桶里,那由身体排出的、一模一样的脸。
我终于明白。
我的脑子里根本没有瘤。从头到尾,都是张太的谎言。她选中我,不是因为我病,而是因为我太普通、太孤独,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她不是在救我。
她是在慢慢把我熬成一锅汤。给下一个“陈德诚”喝。
我排出的,是昨天的我自己。
——我们穷尽一生去建构“自我”,但最终证明我们存在过的,或许只是一些无人认领的排泄物。而在这循环不息的宇宙里,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在吃人,还是准备被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