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池(郭艾晨)

离男生寝室左侧不远,在一座旧式厕所的背后,有一口池塘,池边几棵高大的国槐掩映,树下小径清幽,一头通往老师们的自留菜园,一头通往邻村的小路。这里靠近学校的一排猪圈,猪圈背靠学生的大型厕所,臭味相投,地处偏僻,少有人行,于是成为我经常独自学习的地方。

这里留下我岁月静好的回忆,比教室后的野葱地还值得回味。野葱地是教室后面老师自留地之外的一块多余之地,半个教室大小的地皮,地面凹凸不平,长着几丛竹子,几棵小树,一些杂草,每天春天,长满野葱。我在此看书时,会拔几根野葱,香气扑鼻,放在嘴里咀嚼,能解馋。但是,这里大家能够远远看见的地方,时不时可以光顾,如果遇上别人在那里休息、学习,通常是两个女生,我只好退了回来。小池塘这里不一样,始终只有我一人前来,只是属于我的读书之地,因为这里是厕所、猪圈的背后,大家以为很臭。其实这里不臭,位于猪圈的侧面,被高墙阻隔,只是经常听到两头猪的嗷嗷叫声。

不知不觉,初二玩了一年。结束时刻,我忽然恐慌起来,初三意味着毕业,我肯定升不上高中。我本能地开展自救,找到班主任王老师,要求留级,美其名曰再读一次。重读初二,与升到初三的那些小混混撇清关系,经过一年的系列奋战,我的成绩终于有了转机,可以排在全班的上游,不再是丑小鸭。

到了初三,换了英语老师,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教学方法很生硬,给我印象飘忽不定。兴趣没了,我的英语快速下滑。物理化学的难度加大,我一头雾水,不知所措。为了顺利通过中考,我还是继续努力。中考是在石门中学进行的,我们被安排在一个角落的宿舍里休息,地势很低,天气很热。午休时,我独自到前面的池塘边看书,对着一池清水,我暗自祷告。路上遇见在该校读书的同村男生,他很热情地告诉我一些治理考试的时事信息。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信息也灵通许多。后来他考上启黄中学,接着考上江南大学。他父亲就在黄高教书,有诸多的便利条件。村夫与他父亲原是村里小学同事,此后自己儿女上黄高读书,都去找他父亲的关系。

中考分数出来,我忘了是自己看的,还是同村人帮我看的,还差几分,没有通过最低线。我很气馁,既指责自己,又埋怨学校,躺在家里,几天不见人。此时,父亲做事的机帆船要实行承包制,家里出不起份子钱,父亲只好上岸回家种地。没有现钱,没有收成,父母的矛盾日益加剧,经常吵架、打架。此时节,没有任何亲戚来理会、照顾我们,各人自扫门前雪,甚至站在一边看笑话。

母亲对我的读书,一再鄙视、反对。见不得我每次要学杂费,见不得我每次回家要米要钱,见不得我戴眼镜的样子,见不得我出言反对她。有次,我走在邻村汪岭大湖村的大路上,是周末回家,突然遇见母亲迎面走来,我赶紧喊了一声,不知她要干什么去,可她竟然径直插肩走过去,头也不回,像是陌生人。她经常无缘无故地骂我是“杂种”,同样经常骂朵朵是“婆娘”,恨不得早点将朵朵嫁出去,只喜欢乖巧听话的苗苗。几年以后,在汉皋大学《古代汉语》教材第一册里,读到《郑伯克段于鄢》,讲的似乎是我,内心不禁咯噔一下。

为了挣钱,父亲到石门砖瓦厂去,做最低级最粗笨的挖土活儿,半年后回家,顿时显出衰老气象,仿佛老了十岁。不久的暑假,我骑车卖冰棒,在沙洲内外附近转悠,有次到了镇里的那家砖瓦厂,看见砖窑前的平地上,晾晒了一堆一堆的红砖土坯,用芦苇垫子遮盖着,防止晒裂或淋雨,就明白挖取这些土立方,完全是一种耗费生命的体力活儿。

父母自己挣钱不行,做人不明,却总是用村人常用的标准看待我,埋怨我,极度嫌弃我。比如说我身体瘦弱,干不动农活,是缺陷;喜欢呆在家里看书,不出门走动,是缺陷;眼睛近视,戴了眼镜,是缺陷;花钱买几本书,放在家里,是缺陷;喜欢跟父母顶嘴,不听话,是缺陷;说话声音小,文弱得像个女孩,是缺陷。村里一个女孩应征当兵,偶尔归来探亲,穿着一身军装,在家门前闪亮走过。父母啧啧称赞,说麻利清爽,看着舒服。说完转头看着我,眼里充满同情与忧伤。我一直有着极强的自卑心理,首先来自童年因失火而遭受亲族的歧视,其次来自贫苦的家庭环境而自觉样样不如人,再次来自初中便患有的眼病和近视眼,最后来自父亲和亲族对我长相、身体、性格的长期歧视。

父母如此待见我,亲戚、村人更加小看了我,以致后来即使我考上名牌大学,族里的坏人动不动尖酸指出我的生理或性格缺陷之所在,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颐指气使,盛气凌人,通过指责,获得一种心理平衡,反正都知道我父母老实,我老实,不会付出任何道德或金钱的代价。如果有谁指出他们或他们孩子的缺陷,他们必定强烈反抗,四处诉说,甚至登门辱骂,组团辱骂,闹得不可开交。我印象中的父母、亲戚、村人,怎么能够是热情、善良、朴实、沉默的农民形象呢?除开“乡村建设派”的公允立场,对农民阶层的过度神化、美化,都跟客观事实不符,至少那观念与实体是分裂的,因而属于唯心主义的、理想主义的,反过来造就了我对待他们的犹豫不决的复杂态度。我从小在洲上河边行走,在家乡原野漫游,注定了我对自然风景物产的亲近,对浮躁刻薄底层的疏离。

如今中考落榜,前途迷茫,父母无暇自顾,谁还会来管我呢?正踌躇间,大约是八月,村里一个在同校读初二的男孩,也即蔚的大弟,来到我家,说王老师叫我去复读初三。文岭初中,我已经读了三年,打心底不想再去,但是有了班主任王老师的邀请,我还是去了。八月还没开学,是高年级补课时间。我硬着头皮走进初三的教室,里面顿时一片惊诧的目光。有些人是认得我的,没想到我还会来复读。那年,我十七岁。后来才知道,我这个年龄,有些人上可以大学,迎接自己美好的人生。那年,与我同班的男生,有两个是原来同学的弟弟,我与他们兄弟都是同学,的确是读书读老了,一个老童生。

也许没有绝望,就没有希望。母亲和村人的鄙视,加重了我的自尊。过年时,我给家里写对联,自己卧室的对联总是最严肃的,先后贴了两副常用的励志对联,一副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从苦寒来”,一副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写字台前的墙壁上,贴的是一幅遒劲有力的字画,“学海无涯”四字,保留了好多年。初三复读的这一年,我努力平衡各门功课,物理化学都有很大的改善。有次去石门中学做化学实验,很多小组的烧杯都弄破了,甚至划破手指出血了,都没有制作出既定的化学物质,而我带头的一组,程序精确,一切顺利。傍晚回校的路上,我骑车带着小组的一个女生,在河堤上行进。肥胖丰满的她,大约是兴奋,也大约感谢,偷偷塞了两截甘蔗在我口袋里。第二天,那女生极力凑到邻座女生身边说笑,偷偷瞥我,我猜知是暗恋,便不加理会。

乡里学校简陋粗鄙,人声嘈杂,我喜欢安静,就总是独自前往寝室附近的小池边上,席地看书,忘乎所以,长久安静,无人打扰。这里小路是东西向的,左右通风,空气清新。这里有几棵高大的国槐树,我可以坐在它们博大无私的怀抱里,就像坐在大自然母亲般的怀抱里,感受到无比的亲情与爱意。槐花色泽淡黄,香气馥郁,我有时就扯下一串,送到鼻子边闻闻,生活如此美好,忧愁都可忘掉。到了秋天,荚果挂满枝头,清风吹过,发出细碎的声音,我有时也可以撸下一片,剥出里面的黑豆,用牙齿咬咬,或者想起几句古诗。

所谓小池塘,其实是前后村之间的农用水源。池塘里鱼不多,也从未见人来钓鱼。很多时候,水面漂浮着一些丝藻、菜根,看起来很脏,似无景致。但是,如果换个视角看,会觉得这里大有气象。那些杂物在水里盛开如花,星罗棋布,首尾相接,难道不像是世界地图、凌云胸怀吗?一条条小鱼不时出没,吐着水泡,杏眼圆睁,一派清纯,难道不像是少女偶偶情话、红袖添香吗?偶尔一只白色的大鸟飞过,鸿影掠过水面,仿佛一朵白云升上蓝天,自由翱翔,难道不像是我的精魂飞升、命运召唤吗?

那时,我正值懵懂年少,前途不定,混沌度日,学业荒废,几次想退学,回家种地。但是,我心里总是有着一股不甘沉沦的气血,加上喜欢文学,有远大的理想抱负,读书之事还是放不下的。没有父母的关爱,没有亲戚的帮助,没有老师的指点,没有同学的鼓励,我只有隐身泽畔,独处静思,朝暮闲暇,兀自补课,差不多像是闭关思过,苦练功夫。这口池塘是我的读书池,也是我的思过池,上善若水,它教会了我什么叫做雅致人生。

在这个幽僻的池塘边看书,还会知道一些有关人生的真相与秘密。背后的学生厕所,女生来时往往呼朋引类,说笑无度。厕所和寝室是女生的私密空间,她们说出的话往往不同于教室和路上。有次,是班里菌的声音,她和一个女伴笑着跑进女厕,说是来月经,卫生纸不够。她们甚至讨论哪个男老师、哪个男生长得比较帅,她们喜欢谁。这些私密的女性话语,让厕所背后独坐的我颇感惊异。对于自身的困惑,对于异性的困惑,对于人生的困惑,对于世界的困惑,有待我们自己慢慢解开。

小池塘的左侧是两处池塘之间的小道,弯弯曲曲,可以通往前面朱岭村,半道上还有些许的坟墓和茂密的野蔷薇花。后来读到鲁迅的哲理剧《过客》,我总联想起这里,既有野蔷薇花,又有坟墓,生死相依,仿佛合一。朱岭村走读的同学上下学,出没于那片花间。那个村有两个男生,学习成绩很一般,在班上却很活跃,大约是在家里附近读书,是自己的地盘,还保留着童年的经验和兴趣。每次上学、放学,他们都是撒腿跑步,呼啸而过,跑过池塘边的小路,看见在池塘边读书的我,一般都会跟我打招呼。

一个男生年纪很小,长相有些猥琐,时常流鼻涕,尤其是在跳房子、跳橡皮筋、跨步等剧烈运动的游戏时。我们村同去的一个男生很喜欢他,时常揪住他的衣领随意摆动,不只是亲昵还是欺辱,而且亲切称其为“细傩”,意为亲爱的小孩。另一个男生,生性天真温和(土话叫“绵条”),脸上一对酒窝,特别爱笑。他时常黏糊我,跟我打情骂俏,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很多年以后,我到文岭中学附近重访,路上忽然遇见他。曾经嬉笑无度的我们,如今都相互瞥了一眼,他没有说话,径自走过去。我想打招呼,却欲言又止。他腰缠草蓧,肩扛锄头,样子很老,像是中年人,比我老十几岁,真实年龄却小我五岁。

男孩子淘气,女孩子文静。班里一个女生是朱岭村的,坐在我的背后,跟我很少来往,偶尔会因学习问题向我讨教。她似乎完美诠释了“美丽也是错”的法则,时常受到班里一个本村男生的追求与骚扰,三番五次,死缠烂打,以致学习每况愈下。每次上学放学,她不紧不慢地从前村走来,在学校池塘边,遇见了在此独自学习的我,莞尔一笑,打声招呼。几次,我望见她从前村田野里慢慢走来,那里开满白色和粉色的蔷薇花,她出没其间,显得很是漂亮。我喜欢花丛中微笑的女孩,有着一种难言的双重美。不知为何,我从未沿着那条小路探寻,大约因为没必要,何必贸然去走一条没有任何感情依托的小路呢?

等到再次参加中考,我摈弃一切杂念与邪念,静心考试,果然考出很好的成绩。按照那份成绩,我可以进乌林中学读书。可惜,按照县教育局的规定,复读生不可进入重点中学读书。我很委屈地去了县里最底层的石龙高中,又开始了我的沉沦生涯。现如今,中考难度加大,一刀切,且不让复读,考不取高中,就流入社会就业。更有甚者,高考落榜也不让复读。如此看来,我还算幸运的。

很多年以后,我几次梦见文中校园,梦见初中的数学或英语考试,梦见自己忽然忘了既定的早晚自习和课程安排,紧张凄惶,一片茫然。其中一个恐怖的场景是:晚上放学了,教室的灯光斜射出来,照着同学们朝着校门口涌去,我舰人太多,就凭着以前的印象,独自往另一条道路走去。好不容易坐上一辆三轮车,走着走着,中途被司机强行扔下,说自己有事。田野间的大路上,月色白白,道路漫漫,却不再有车来,也不见有人来。终于,三四个人并排走来,竟是些没事找事的小混混。我畏惧地躲到一边,他们一起走过去,眼神怪异,似乎嘲笑我的回家方式。黑夜笼罩中,一个橘子忽然滚过来,似乎安慰我,但四周没人。

很多年后的春天和夏天,我两次重返文岭中学,都是人去楼空,人物两非。先是看见一座新起的高耸的教学楼,前面的意杨林不见了,后面的苦竹林不见了,侧面的学生寝室不见了,四处荒草丛生。后是看见“文岭中学”四个大字不见了,改成了“雅淡小学”,实则是文岭小学,借用了刘子壮的名声。据说文岭中学整体搬迁到石门中学,重点中学成了一般中学。找到那个以前经常读书的小池与小径,早已颓败荒芜。厕所和猪圈是一片断垣残壁,菜园是一片荒草杂丛。以前的一排国槐、水杉之类的绿树,只剩下几棵歪脖盘根的老树。只有教室背后和前村的田野,还是那样生意盎然,油菜花还是那样一大片,仿佛有人在里面奔走跳跃,站在里面向我招手微笑。

不禁想起张明敏的一首歌《毕业生》:

蝉声中那南风吹来,

校园里凤凰花又开,

无限的离情充满心怀,

心难舍师恩深如海。

回忆当年离乡背井,

深夜里梦回旧家园,

游子的热泪沾湿枕畔,

最难忘父母的慈颜。

还记得那阳光遍地,

也记得寒风又苦雨,

无论是快乐失意日子,

最温暖美好的友谊。

祝福声中默默回忆,

琴声起骊歌正悠扬,

莫犹豫也莫再迟疑,

好男儿鹏程千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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