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阿珍,论辈分我应该叫她姑姑,但或许是她又聋又哑的缘故,我从未叫过她一声姑姑,而是比比划划地喊她哑巴或是哑女。
阿珍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母亲生她的时候因为难产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她同父亲、哥哥一起生活。
八十年代的农村,条件还很艰苦,阿珍从小就没有上过学,更不要说学哑语了。她与人们交谈,全靠一双眼睛去看,用一颗心去猜。她不明白人们的意思或者人们不明白她的意思时,阿珍会很焦急地结合着手势咿呀咿呀地说过不停,声音大且急促,脸庞涨得通红,她这个样子往往引来人们的阵阵嘲笑;如果她明白人们的意思或者人们明白她的意思时,她总是面带微笑地频频点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阿珍虽然辈份较高,但其实同村里的大部分孩子年龄差不多。因为她是哑巴的缘故,小伙伴都喜欢捉弄她,有时在她口袋放一只青蛙,有时丢一只蜈蚣在她面前,吓得她哇哇大叫,又是一阵比比划划。每当这个情景,小伙伴都一哄而散,留下手足无措的阿珍独自发愣……
待到上学的年龄,小伙伴们都纷纷上学去了,唯有阿珍没有书读,只能做些放牛、打猪草的活儿。阿珍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她心里明白着呢,有好几次,她偷偷地跑去乡上的小学校看我们在课堂上读书,眼睛满是羡慕的表情。学校怕她影响学生们学习,总是无情地把她赶出校园去。
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见邻村的两个小伙伴朝着在地里打猪草的阿珍叫道:“哑巴,哑巴……”并拾起地上的土块向阿珍身上的背篓扔去。
阿珍见小伙伴们扔土块,气得跺着脚哇哇大叫。可是,阿珍越急,小孩子们就越来劲,继续向她扔土块,有的土块还直接砸在了她的身上。
我刚好路过这里,见此情景,便大声吼道:“你们俩个混球,不可以欺负阿珍。”也拾起土块向他们扔了过去。
两个小伙伴见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极为不屑,便冲上来和我推搡在一起。
阿珍见我们扭打成一团,慌忙上来帮我解围。她天天干粗活,力气比我们大得多。她左右手各抓一人奋力地推了出去,两个家伙踉踉跄跄,差点栽倒在稻田里。
他们很是吃惊,瘦小的阿珍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加上自知理亏,只好悻悻地离去。
阿珍见他们走了,眼里含着泪花,对我又比又划,大意是感谢我能为她打抱不平。
这件小事对我来说微不足道,可阿珍却牢牢地记在心上。或许,她从中感受到了被人关心的温暖。
从此过后,她总是默默地传达着她的友善,每当我上学经过她家门口时,她总是笑着比划,下雨天提示我注意脚下路滑,酷暑时提示我要戴草帽……
那时候,我家里没有书桌,放学后就摆一条吃饭坐的长板凳作书桌,坐在门槛上做作业。每当这个时候,阿珍总是怯怯地一步一步向我靠近,见我没有训斥她的意思,就比划着要我的课本给她看,一脸的期待。
我把课本递给她时,她满心地欢喜,拿着书本就坐在凳子旁边的地上专心地看起来。她极为小心翼翼,动作很轻柔,生怕把我的书本弄脏了弄破了。
小学的课本还有一些插图,尽管阿珍没有识过字和拼音,但她好像还是看出了什么意思,脸上总是露出纯真的笑意。我那时很好奇,阿珍到底从书中领会到了什么意思呢,是惊奇,是感叹,还是会意?
直到我写完作业,准备收拾书包时,她才恋恋不舍地将书本归还给我,默默地转身而去。
后面,随着年级的增长,教科书的插图便少了很多,内容也变得晦涩难懂起来,阿珍找我借书看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
小学毕业后,我要去镇上读初中,临走之前,我把小学课本全部给了阿珍,她如获至宝,高兴地手舞足蹈。
阿珍虽然又聋又哑,但人却心灵手巧,十来岁就学会了织毛衣、缝衣服,村里的妇女老少都挺喜欢她。大家聊天时都怨老天爷没有长眼睛,为什么偏偏让阿珍又聋又哑呢。
阿珍还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七八岁,由于从小缺乏营养,长得很瘦小,比阿珍还矮了半个头,加上憨厚老实、不善言辞,快到30岁了也没有讨上老婆。
阿珍长到十七八岁时,已经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村里有媒婆介绍了一门“换换亲”,对方是隔壁村的一对兄妹。哥哥晓东生性好吃懒惰、游手好闲,快到三十了,也还没有讨到老婆,但妹妹小英却出落的模样俊俏。
阿珍的父亲和哥哥,对这门“换换亲”很满意。可阿珍却不中意,提亲那天,阿珍总是躲在门后面,死活不肯出来见晓东。
阿珍的举动激怒了父亲,他粗暴地拿起竹棍就打阿珍,嘴里还嚷嚷道:“你这死丫头,有婆家选你都不错了,还挑三捡四的……”
阿珍躲着父亲的棍子,指着晓东,又指着自己,焦急地又比又划,嘴里含糊不清地哇哇直叫,似乎是在述说,又似乎是在抗争……
农村人都不懂得哑语,也不懂得阿珍说的是什么意思。阿珍的爹想,小孩子少不懂事,也许过几天就好了,便把这门亲事答应了下来。
定亲这件事,总算在武力镇压中初步实现了。此后,阿珍的哥哥跟小英也有了往来,唯独阿珍不理睬晓东,总是怯怯地躲在一边,好像心事重重……
大家也不以为意,认为时间一长,生米也就煮成了熟饭。
可是,阿珍却倔强的很呢,即使晓东来到家里做客,她做好饭菜也不上桌子,而是独自一个人端着饭碗蹲在墙角吃,眼神木然……
半年后,这门“换换亲”就要成亲了。迎亲那天,阿珍死活不愿上花轿。
阿珍的父亲气得心急火燎,拿起扫帚又要打她。
可这一回,阿珍没有逆来顺受,一边咿呀咿呀地叫过不停,一边拿起平常割猪草的镰刀挥舞起来,让人不得近她身,用这种方式捍卫自己的自由和尊严。
迎亲的人们见阿珍是死了心的不愿意出嫁,也就有说有笑地地散了。
迎亲就这样不欢而散。阿珍的父亲觉得颜面尽失,独自一人蹲在墙角一袋又一袋地抽着旱烟,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泛起了一片金铜色,像极了一尊雕像。
阿珍的哥哥,那个瘦小的男人,也是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懊恼地玩着手中的石子儿,虽然没有责怪和打骂妹妹的意思,但心里也不好受……
阿珍认为自己闯了大祸,忙前忙后地收拾家什,去灶房给父亲、哥哥煮晚饭。
吃晚饭时,三个人都默默无语,只是阿珍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地掉进碗里,她也不擦拭,把它和米粥一起咽进了肚里……
第二天早上,父亲和哥哥见平常勤劳的阿珍没有起床,进去一看,才发现阿珍出了事,当天夜里她服毒自杀了。
收拾遗物时,阿珍的父亲才发现在阿珍口袋里藏着她自己画的一幅画。大家都知道我平常跟阿珍很要好,于是把画拿给我看。原来,阿珍10岁放牛时,有一天被喝醉酒的晓东猥亵过……
阿珍的父亲和哥哥明白阿珍至死也不愿意嫁给晓东的原因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有悲伤,更有悔恨。
那时,他们多么希望阿珍能够再在自己面前比划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