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有多害怕寂寞?

1

昨天临出门前,外公突然问我,囡囡啊,我去世了怎么办。

我赶紧“呸呸呸”了三声,数落他年纪大了,总爱乱想。

外公叹了口气说,你外婆昨天晚上在屋子里哭呢,怎么都哄不好。要是我走了,你们都不能陪她讲讲话。

我之前在其他的文章里写过,外公是特别怕谈到“去世”这个词的。这次意外地谈到这个词,一定是思索良久的决定。

他还像四五十年前一样,担心着他的小公主。

2

我外婆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正确的人。在我们家,她是一把手,说一不二:洗完的竹筷子沥干水,一定要尖头朝上竖着插,谁要是插反了就过来“打手板”;干净的瓷碗要底朝天地放进碗柜,谁要不小心让碗开口朝上了,她就把人从房间里揪出来,摆好为止。

外公是个大学生,外婆是个“贫下中农”的孩子。他们的爱情是时势造英雄,资本家被无产阶级完美制服的故事。外公被他训得服服帖帖,不敢二话。

到了晚年,她看上去过得格外舒服惬意,偶尔在阳台上种种花摘摘果子。年前种的草莓开了花,她自己扎了两个小纸人,插在草莓花两边,心疼得不行;养了一只毛发秃秃的鸟,关在笼子里,每天拿着苹果皮和它逗趣,训练它跳环儿。这鸟也是倔强,说不跳就不跳,让她好不失落。

上大学时放假回家,总有那么几个同学聚会。常常是外婆做好了午饭,我才接到电话要出门,就草草地跟她说要出去。她每次都习惯性地回应着:“翅膀硬了都出去飞了,飞吧!飞吧!”看上去,虽然是嗔怪的口气,却满不在意的样子。

她看着新闻说,谁谁谁去世时大操大办。就嘟噜着嘴评论一番:“都成一抔黄土了,还整这一出做甚?”

3

外公喜欢热闹,即使老了还是天天往外面跑。今天去参加他的同学聚会,明天哪个同事的孩子结婚,他也要去凑个热闹。自己在外面报了夕阳红旅行团,挥着小旗子,戴着小红帽,跟在导游后面像刚上学的小学生,一路上晕得七荤八素也在所不惜。

每次我去旅行回来,外公都要事无巨细地问行程、看照片,对外面的新世界充满好奇。外婆则是毫无兴趣,该炒菜是炒菜,该拖地时拖地。

外公参加单位的退休老人合唱团,借了一套大号西装,扎着个小红领结上台表演。看着他滑稽的扮相,外婆就讪讪地取笑他,一个糟老头子天天在外跑着,这种活动叫我去我都不去。外面世界再好,再好都没有自己家好。

在我们看来,外婆似乎很享受这清静安生的日子,像极了一个修佛的老尼姑。她并不对外界的世界感兴趣,只想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天地。

这世界上总是爱哭的孩子有糖吃。社会开始呼吁家长要对“不爱哭的小孩”多一点重视,却从没呼吁过儿女来重视不爱哭的老人。

他们曾经成熟过,更懂得如何伪装和隐藏情绪。他们羞于表达自己的寂寞,显得如此老谋深算。

4

外公是闹腾的寂寞,迫切地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外婆是安静的寂寞,就像拿不到糖却不说不哭不闹的乖孩子,只等妈妈来接时“哇”得一声哭出来。

他们都寂寞,而我们不知道。

对于我们来说,钱似乎可以买到一切,可以买到深夜十二点的午夜电影场次,可以买到深夜里的推杯换盏,可以买到寂寞时的夜夜笙歌,买到网络女主播的软语安慰。

我们可以用钱填补寂寞,我们没有老去过,所以也只能暗下揣测,老人们也可以。

妈妈说,外公小时候总去上海出差,随手就带回一罐糖。那时他还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会偷偷把糖罐子藏在角落里,和年幼的妈妈抢着吃。

爱吃糖的年轻人老了,变成了秃头的老头儿,还是爱吃糖啊。

就像人类害怕寂寞的天性,无论我们多么不屑诉说,却还是灰溜溜地钻进深夜无人的被窝里。

5

在外几年,越来越不喜欢每年春节那些关于“常回家看看”的论调,心里头总辩驳着“也不是我有家不想回呀,是因为形势所所迫,因为家乡没有好的机会,因为和家乡人的圈子格格不入”。

可是真的回到家时,热乎劲儿不过是在前几天。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总是和家人又有新的矛盾发生。

我扪心自问,我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迫于无奈无法回家?被迫无法亲近?

大概不是的。

我突然觉得,我们在嘲笑那些“毕业以后决定生活在小城市的人”时,其实有一部分是因为自知身在大城市里的我们对家人的亏欠。

我们给小城市标上“工作清闲”“日子舒服”“吃老本”的标签,强调自己在大城市里夜深人静时的痛哭流涕,却忘了在小城市里的老人,也熬过了多少无人对语的寂寞午夜。

尾声

我们真的有好多理由来反驳这些“回家看看”的破建议。

包括我自己,能做的都只是发现他们的寂寞,却不能去解读或打破他们的寂寞。

只是,我不再寄望于那只怎么也学不会跳环的秃毛鸟、那如何悉心保护依然被鸟吃掉的草莓。我开始意识到,只有我们才能真正地打破这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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