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 阿里山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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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六期【还】小说篇

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阿里山,它巍峨地立在那里经历着最冷冽的冬,忍着2000公尺处的伤口,目光忧郁地望向北方。一朵黑云涌来罩住山顶,寒风袭过丛林,撞在他的身上。他裹紧衣领,向大海的方向走去。


(一)

自长春更名新京后,灰色的日子便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白雪与坚冰覆盖了整个冬日,紧紧裹住满洲的都城。

洪熙街的一处大杂院里,头戴狗皮帽子的叶春和手提着药箱,顶着风雪来到东厢的屋门前,紧叩了几下铁环。

随着吱呀一声响他闪身钻进屋内,反手将大雪关在门外。开门的小姑娘用手拍打叶春和身上的雪花,然后转身从洋炉子上取下水壶,冲上一杯热茶递给他。

“叶先生,这么大的雪还把您叫过来,真是辛苦您了!”

“不用客气,都邻里邻居的,应该的。你家小姐呢?”

小姑娘指了指火炕上躺着的一个年轻女人,她裹着棉被,齐耳的短发下一张圆脸苍白如纸。叶春和莫名地心跳加速,脑海深处另一幅画面倏尔闪出,与眼前的这张脸重合。

女人缓缓睁开眼,露出一对大大的黑色眸子,虽在病中,也难掩娇俏的容颜。

“小姐,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叶先生,来给你看病了。”

小姐嘴唇抖动了几下,伸出白皙的手腕。叶春和指头扣在她的脉搏上,闭目凝神,微微皱起眉头。少顷,他转头对小姑娘说:“姑娘,你家小姐怕是受了惊吓,又感染了风寒。”

“小姐,你侧一下身。”

叶春和从随身药箱里拿出针灸袋,取出一只银针,扎在小姐的风池穴。接着又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小姑娘,“先吃下这个,一天三次。我再开副汤药。”说着,取出纸和笔,写下药方。

小姑娘倒了杯水帮助小姐将药送下。过了会儿,小姐终于坐起身,“叶先生......您说得对......我确实受到了惊吓。”

“我今天撞到一个......”小姐捂住胸口,喘起了粗气。

“你慢点说......”

“今天一早我去李大娘家串门,刚一进屋......就看见她闺女......吊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咋回事儿?”叶春和“儿”的发音像是一个单独音节。

“据说她闺女被楼上的一个洋人给侮辱了。宪兵队带走了洋人,不过晚上就放了。”一旁的小姑娘说道。

“可恶!”

“那洋人本来在中央通那边上班,不知怎的跑到咱们这租个房子。要我猜他准是跟楼上的那个戏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说不定养了个外宅。”

“我今天去给一个同乡看病,回来得晚,没想到院里发生这么大的事。”

小姐精神好了些,招呼小姑娘拿过几块银元递给叶春和。“叶先生,您收着,这是硬通货。”

“咱都住一个院里,日后少不了互相麻烦,这......太客气了。”

“没事儿,我这还有些存货,都是过去攒下的。”她抬起手往耳后拨弄了下头发,露出一只玉镯。

“那我就不客气了。”

“叶先生,听您口音,不是关外的吧?”

“我......我其实是从台湾来的,刚来满洲没多久。”

“那很远吧?”

“有好几千里地。”

“离家这么远,日后大家多走动些,也好解个闷儿。”小姐的眼睛闪过一道神采,嘴角轻轻弯起。

“谢谢小姐。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叶春和收好药箱,站起身,转过瘦瘦长长的身形。

“我有名字,姓赵,名千雪,日后叫我千雪就行。”


回到住处,叶春和烧了壶热水,倒入洋炉旁的搪瓷盆。他把双脚慢慢伸进去,热气从足底升起游走到四肢百骸,驱走了身体里的寒意。满洲的冷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曾经所有对雪的美好想象都不如此刻脚底的热流来得实在。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现在还是花红柳绿呢。田野上满是流星般闪亮飞舞的萤火虫,弯过村庄的小淘河淙淙流过身边,栾树和藤蔓的影子在水里摇碎了月光;身旁阿美的温柔细语被轻柔的晚风吹进耳朵,连带着几缕发丝拨弄着他的脸庞。想到她,叶春和心中不禁一疼。

他打开柜子旁的抽屉,取出一本画册翻开,一个短发女孩挽着裤脚正弯腰撩动河里的水,充满青春气息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右下角是他写的一行字:最美的阿里山姑娘。

“先生,我也来一包!”

一个留着短发的姑娘站在叶春和面前,她圆圆的脸蛋,直直的鼻梁,一双大眼灵动有神。

叶春和有些看呆了,半天没说一句话。

“先生,给我来包老鼠药。”

叶春和缓过神,忙拿起一包药递给她。

“这药有那么管用吗?”

“管用,管用,你放心吧。”

她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家住哪里?”

“喏,那边。”她指向村东头,靠近山头那个方向。

“那里面会闹鬼哦!”她吐了下舌头。

“我不怕鬼,哪天去你家喝茶啊!”

“我家只有水,呵呵呵!”

她转身离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望着她袅娜娉婷的身影,叶春和又发起了呆。

几天后,叶春和接到同乡的电话,说是“台湾同乡会”要搞一次联谊活动。他刚来满洲人生地不熟,想站住脚跟还得有赖同乡们的支持,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电车行驶在顺天大街,一排排松树顶着白雪立在道路两旁,仿佛披着白纱的新娘。叶春和坐在车里拿着画笔,将两侧的松树轮廓勾勒在画纸上,又在旁边画上赏雪的短发女人和瘦长男人。经过正在兴建的新皇宫的时候,他特意把头伸出窗外,仔细观察起来,这里面积比台湾的总督府都大,据说铁轨西侧还有更大的一块保留地,留给皇宫的后续建设。没有见过紫禁城的他总是对这里进行一番畅想,想象着皇帝在里面接见文武百官时如何威仪四方。宽阔的马路上马车和汽车川流不息,高楼大厦比比皆是,这里的繁华即使和自己去过的台北比也要强太多,靓丽的外表很能吸引一众寻梦的异乡人。叶春和想起来满洲时在山海关看到的那块石碑上的刻字“王道乐土大满洲国”,就眼前的景象来讲倒也符合几分,只是自从来到这里,一股压抑肃杀的氛围一直盘桓在他身边不散。

下了电车,叫了辆黄包车把他送到一处兴亚式建筑的小楼,在新京工作的各类台湾人今天济济一堂,因为会长的原因,这里尤以新竹人居多,在同乡的引见下认识了几个同是来自嘉义的前辈。会长迟迟没有到场,大家都说他身居要职,可能有要事缠身。

临到午餐时间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声,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会长终于出现了。他摘下礼帽露出光头跟大家致意,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席间,有个做木材生意的朱经理,突然脸冒虚汗,手捂肚子一连去了几趟厕所。听说叶春和是医生,便让他给自己诊脉,叶春和当时已经有几分醉意,手搭在朱老板的脉搏上,眉头慢慢锁紧,轻轻摇了摇头。朱经理忙问缘由,叶春和便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阵。朱经理频频点头,匆匆吃完饭,领着叶春和来到自己的住处。

在朱经理的内室,叶春和取出银针,于他的腹部和腰间各扎了几针,最后一只扎在了涌泉穴。同时他又在朱经理的小腿侧面用力点按,直按得朱老板的脸上渐渐泛红,头上渗出几滴汗珠。

大约半个钟头的时间,叶春和取下银针。朱经理站起身揉揉肚子,“轻松多了,已经不疼了。”

叶春和冲朱经理要来纸和笔,写下一副药方递给他,“三副药吃完后,基本就没问题了。”

“叶先生,你这医术可以进宫当御医了。我可以帮你引荐下。”

“我这个人不善交际,搞不懂那些衙门里的复杂关系,更别说皇宫了,况且家父也曾嘱咐我要跟政治撇清关系。”

“哈哈哈,也罢,人各有志。叶先生想自己开个诊所吗?”

“当然想了,来到满洲就是为了讨头路,可我是随家父学的中医,没上过西洋医学校。现在还没有汉医资格证。”

“像解剖之类的外科医术可有接触?”

“跟家父在台湾乡下行医的时候,常见的外科手术都做过。”

“那好说,我找人帮你弄下来相关证件,到时候你可以在官厅街开个诊所。”


叶春和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月亮被云层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块洁白的额头。刚走到屋门口就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婀娜地站在那里,“阿美?”他叫出了声。

“先生是在叫谁的名字啊?”女子转过身,原来是千雪。她缠着蓝头巾,有种浓浓的关外风情。

“千雪小姐,找我有事吗?”

“这不吃了您的药,身子已经好多了,想着来登门致谢,怎么这大冷天,不让我进屋吗?”千雪歪着头露出粲然一笑。

叶春和忙打开门,将她让进屋子。千雪从随身带来的包袱中取出一件白色围脖,“先生,送给你的。”

叶春和犹豫了一下,千雪已经把围脖搭在他肩上,往脖子上一缠。

“这怎么好意思.....”

“叶先生,不用客气的,你医术高明,药到病除,我表示点感谢也是应该的。”千雪往后退了一步,端详了一下,“叶先生戴上这个看起来更帅气了呢。”

叶春和脸微微一红,转身倒了杯水递给千雪,却迎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阿美头戴缠着蓝洋巾的竹笠,弯下腰,用锄头在地上刨个坑,接着从背上的竹篓里取出番薯秧苗,放进坑里。“阿美!”叶春和洪亮的男中音传来。

阿美抬起头,笑容立刻浮上嘴角,乌溜溜的黑眼珠闪动出光彩,迎上同样灼热的目光。叶春和头上的宽边草帽遮住了额头,黝黑的脸膛上几滴汗水正在滑落。相对看了一会儿,阿美便红了脸低下头,举起锄头向土里刨去。

“阿美!晚上去喝茶吧。”

阿美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人往这边看,便使劲冲他点了点头。

“谢谢。”千雪双手捂住杯子,转头看向窗外,此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台湾下雪吗?”

“我们那很少下雪,只有山地才能看到雪。”

“那你去看过吗?”

“我没看过真的雪,不过我们那里会下一种桐花雪。”叶春和脸上浮上笑意。

“那是什么?”

“台湾有种油桐树,开的花纯白洁净,春末的时候,桐花飘落下来,铺在地上厚厚一层,像雪一样。”叶春和顿了一下,“其实,我本来有机会去看真的雪......”

“为啥呀?”

叶春和轻叹了口气,回头搓了一铲子煤送入炉口,又蹲下身子,用炉钩子掏灰,炉膛开始噼里啪啦作响,火势旺了起来,映在他瘦削发红的脸庞。

“桐花雪嘛,看起来漂亮,可到底不是真的雪呀。”

“真的想去看雪?”叶春和看着睁着大眼的阿美。

阿美用力点点头,“老人们说阿里山的雪可是几十年一遇呢。”

“那我们明天凌晨就得起床,要不太阳一出来就化了。”阿美黑色眸子瞬间有了神采。

“你喜欢雪吗?”千雪转过头,看着对着火炉出神的叶春和。

“喜欢啊!新京的松树覆上雪,像一座座小雪山,我还把它画下来了。”

“叶先生还会画画呀,那我们可以交流下呀,我偶尔也会画几幅的。”

“那请多指教喽!”

“叶先生谦虚了,我那是业余水平,还望先生多指教我呢。”

叶春和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这的雪真大,我一直想到处走走,多画几幅,就是刚到这里很多事需要处理。”

“叶先生,长白山的雪那才叫美呢。”

“长白山,嗯,我常听人说起,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阿美,过几天山上就解禁了,我们还有机会去看雪。”

“春和哥,我没法去阿里山陪你看雪了......”阿美咳嗽了几下,凄然一笑,“ 别说现在身子虚,就是好了,爸爸他也不会同意。”

“阿美,我们会有机会的。”

“春和哥,等你去山上看了雪,画下来给我吧......”

“我小时候在长白山脚下生活过一段时间,冬天的时候整个长白山都被雪覆盖了,就像生活在一个白色的童话王国。长白山的雪纯净洁白,白得看不到瑕疵。其实当年长春的雪也很干净,只是后来改叫新京后,雪就越发脏了。”

“真羡慕你,从小生活那样漂亮的地方。我从台湾来满洲的路上路过富士山,远远地观赏了一会,那山顶就像戴了顶白色的帽子。”

“你看过富士山...”千雪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叶先生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呢?”

叶春和从火炉边站起,踱步到窗前,凝视着窗外,半天才转过身,“你们这里有同姓不能结婚的说法吗?”

“满洲这里天南地北哪儿的人都有,没这说道。”

叶春和拿来两个小板凳,叫千雪和自己一起坐在火炉边。又从炕上拿来一个装着瓜子的篓子。

“我是台湾嘉义人,阿里山你听说过吧,我家就在阿里山乡的一个小村庄。我们那有个说法:同姓是不能结婚的,要不会遭到诅咒。可我偏偏认识了邻村的一个跟我同姓的姑娘,我们是一见钟情的,开始的时候我只知道她的小名叫阿美,直到我们第一次约会,才知道她和我是同姓。为此我伤心了很久。阿美一度躲着我,让我忘了她,可我们分开一段后,又走到了一起,而且比之前爱得更加热烈。那年冬天温度骤降,听说阿里山下了雪,老人们都讲是几十年未遇,我和阿美就相约去阿里山看雪,因为太阳出来雪就会融化,我们夜半时分就爬起来,借着月光一路小跑,到山脚的时候,正想沿着森林铁路线往上爬,几名日本兵从山上跑下来,说今天封山了,禁止攀登。后来我们知道他们为赶在新总督上任之前盖好一座神社,正在夜以继日地砍伐山上的红桧树。我当时有点气不过,凭什么我们的乡土,我们的山川,要他们说了算。阿美见我生气,立即拉住我,用手堵住我的嘴,并好声安慰我。一个日本兵抽出军刀,在我眼前晃了晃,阿美怕得要命,拉着我转身就跑,路上不小心被树枝绊倒,磕在一块石头上,流了很多血。回到家后,阿美就一病不起,伤口其实并不重,主要是天生体质虚弱的她受了惊吓,又着了凉,外邪和风寒双剑齐下击垮了她。

阿美家人却说都是我的过错,是跟同姓谈恋爱得到的报应。开始还允许我去给阿美诊治,后来干脆就禁止我登门。过了些时日,又发生了另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山上砍伐红桧的一些日本兵,染上了一种怪病,全身出现血点,浑身发痒,最后开始溃烂。他们就找到我,让我去给他们治病。我让他们带我去山上看看,到了2000公尺处,真是太可怕了,一根根红桧倒在地上,露出大片裸露的树桩,其中一棵高有50几公尺、我们称之为“神木”的红桧,也被他们砍了几刀。我心里非常愤懑,随便给了他们一些普通治疗皮肤病的药膏,效果当然有限,他们也没为难我,只道是我的医术不精,待了几天,就放我回去了。

回到村里后,村民说我跟那些日本人一样都惹了山灵,不仅跟同姓的女人谈恋爱,还帮助日本人砍伐神树。父亲说如果我再跟阿美来往,便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我有嘴说不清,打算逃离这里。后来大兄说,满洲这边有工作机会,薪资还高,不像这里台湾人只是二等公民。从小我就听长辈们说大陆是我们祖先居住的地方,去原乡看看一直是我的梦想。走之前,我让人给阿美带话,说等我在满洲站稳脚跟,就回来接她,可是直到我临出发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我只好决然地踏上船,一路颠簸,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雪停了,窗外一片寂静,千雪淡淡一笑起身告别,眼里充满复杂的情绪。

(二)

没几日,叶春和就收到了朱经理的消息,说是已经给他报名参加保健司的医师考试。

考试分理论和临床两部分,叶春和虽然自我感觉良好,但录取人数极少,让他很是忐忑。

没成想一个月后朱经理就打来电话,让他过去拿医师证。叶春和赶紧打了辆出租车,来到一座三层小洋楼,门牌上日文的“日东株式会社”几个字金光闪闪。叶春和沿楼梯上到三楼,敲开一间办公室的门。一个额头宽大的胖男人站起身把他迎进屋里。

“朱经理,久等了。”叶春和握住对方的手。

“叶先生,这个证办得可不容易啊!”朱经理回头从桌子上拿过一个证书递给给叶春和,上面写着:“满洲国汉医认许证”。“日本人办事可严谨得多,录取名额有限,我托了关系才最终到手。”

叶春和喜不自禁,“朱经理,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吱声啊!”

“在满洲这个地界,除了靠同乡,我们这些外省人还得倚仗日本人,就连溥仪他也得听日本人的。”

“朱经理,我看见那新皇宫的雏形很气派,皇上还是有威严的,在台湾我们可没人罩着。”

“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那皇上就是个提线木偶,被日本人在后面牵着,还能顾着老百姓?”


叶春和的诊所开在了官厅街,多亏有同乡的帮衬,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加之自己出色的医术,名声很快就传开了。

叶春和慢慢发现来诊所看病的当地百姓,大都是贫困人家,很多人衣衫褴褛,与来所里看病的外国人形成鲜明对比,即使和台湾人比也相差甚远。他渐渐明白这里并非什么王道乐土,只是殖民者的乐园,靓丽的街市装裱下是东北同胞的血泪。他于是对那些手头拮据的东北人只收取少量诊费,甚至不收。良心医生的名号越来越响,来他诊所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他甚至想到让千雪过来帮忙。

一日,忙碌了一天的叶春和回到家刚准备吃点东西,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打开房门,一脸疲惫的千雪走了进来。

“叶先生,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叶春和吃了一惊,忙问缘由。她迟疑了一会儿,半天才张开嘴,“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是从家逃出来的。”

叶春和端来火盆放到炕上,千雪坐到炕沿上。“不瞒您说,我的父亲是日本人,来自本州岛,你不是路过富士山吗?我们的家就在那附近。我的母亲是东北人,老家在长白,她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在满洲出生长大的,小的时候在长白山脚下的姥姥家生活过很长时间,对东北这片黑土地有深厚的感情;父亲也给我起了个中国名字,那个日本名字我几乎不去用了。父亲很早就来满洲经商,本来跟军部那些人没有瓜葛,可是前阵子,宪兵队的一个人跟父亲说皇上在选妃,要把我推荐给溥仪。父亲动了心,说进了宫里就可以享福了,我也有了好的归宿。我过惯了自由的日子,当然不会同意。但父亲态度强硬,我就趁他去奉天出差的时候,逃到了这里。”

千雪喝了一口叶春和递过的水,“可是,刚才我和玲儿去附近的商店买东西的时候,碰到了父亲的一个手下,我跟他撒谎说回来收拾下东西,明早就回家。”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回白山的姥姥家。”千雪从衣兜里掏出张纸条,“这是我姥姥家的地址,日后你去长白山看雪,可以去找我。”

叶春和心里一下子涌出很多话,又都咽了回去。


送走了千雪,叶春和的心里空落落的,她就像阿美的影子,成为他孤身他乡的抚慰。有的时候她让他心慌意乱,他想躲着她,却常常又盼着见上她一面。他不知道是真的想见她,还是想瞧瞧那张跟阿美很像的脸。梦中阿美的形象经常像烟雾一样淡去,继而千雪又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

刚来满洲时他给阿美写过几封信,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后来连信都发不出去了,他就把信当成了日记,将思念倾诉在笔尖。他也犹疑,千里之外的她是否把他忘记了。

很快忙碌的生活迅速填满了他的全部时间,经常在下班回家的时候,还有患者给他打来电话,疲惫的他经常倒头就睡到天明。

寒来暑往,他在满洲的日子悄悄流逝,这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来往的人垂着头,表情越来越严肃,每个人仿佛都心事重重,他也听说了很多关内以及遥远的太平洋各种战场消息。而他的家乡被轰 炸的消息则让他忧心忡忡。

又是一个雪天,他刚给一个患者看完病,朱经理就从门外匆忙走进来,叶春和忙招呼他坐下。

“叶先生,我想麻烦你出趟诊。”

“去哪?”

“长白山。”朱经理回头把门关上,继续说道:“我们会社下面有家采伐木材的公司,长白山那面的采伐队最近走得很远,在北坡发现了新品种,这几天有几个工人身上都起了红点,瘙痒难耐,最后化脓腐烂,当地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所以我想请你走一趟。”

(三)

陪同叶春和的是朱经理的两个同事,都是日本人,他们先是搭乘火车到了白山,又坐上了当地宪兵队配的一辆大卡车,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也许是最近的时局让每个人都各怀心事。

车子继续向东,在长白山附近的五道沟换乘了森林小火车,不多久火车停在一处站牌旁,上面写着“老黑河”,叶春和忽然想起这不是千雪的姥姥家吗?他犹豫了一下,想着办完事再去看她。

下了车抬眼就看到了远处的长白山,它跟阿里山高度相似,一样的钟灵俊秀、巍峨挺拔,一样的云海漫漫、绚丽多姿,像一对未曾谋面的姊妹,也许在两千多公尺以上的天空它们曾以云为媒,互传尺素。只是冬季的长白山着一袭白衣,留一头白发,庄重中带着一丝妖娆,有雪肤冰貌的别致。叶春和痴痴地望着,仿佛久别重逢的恋人。

在伐木队把头的带领下,他们来到工人宿舍,几个形容枯槁、满脸缠着纱布的人正躺在炕上。经介绍才知道,病人不止是中国人还有两个日本人。叶春和揭开一个人的纱布,那些红点处已经开始腐烂,脸部扭曲看起来有些狰狞。突然他想起在阿里山看到的情景,眼前的一幕竟似曾相识。叶春和没有用以前的药膏,而是重新配制了一些草药给大家敷上。

傍晚,木把头把叶春和邀请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是一个木头垛房子,屋子很暖和。把头将他让到火炕上,坐到一个方形炕桌边,桌上有壶酒,几碟小菜。把头很豪爽,连干了几盅酒,随即打开话匣子,“老弟,你不觉得那些人的病很邪乎吗?”叶春和放下筷子认真听他讲。

“长白山这疙瘩可是个风水宝地,山上净是奇珍异宝,人们上山打野货、采药材之前,在山下都要焚香祭拜山神,我们是满族人,世代生活在这里,是长白山养育了我们,有了山神保佑才有我们的吃穿。木帮当然也要敬重山神,所以我们伐木都是悠着的,可日本人接手这里后,却不管这些,山上的红木那可是稀罕品种,成片成片地被砍掉,又通过森林铁路,直接运回了日本。”

把头又干了一盅,“最近我们在山北发现了一颗特别高大的美人松,估摸得有个几百岁,两个日本监工就让工人去砍,几个工人砍几下,就莫名倒在地上,监工就笑话他们没用,自己亲自上去砍,谁知道也倒下了。到了第二天,砍树的几个人身上就都起了红点。”

把头探过头,神秘地说道:“老弟,我猜他们可能是惹怒了山神,才得了这怪病。”

“这么说我想起一件事,当年日本人在阿里山砍伐红桧也是得了怪病,当时我在现场看到了一棵足有50几公尺的巨大红桧,被砍了几刀。我听老人说过,那是阿里山的神树,也许那些生病的人也是得罪了阿里山的神灵吧。”

“起火啦!”窗外传来呼叫声,二人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一起冲了出去。

远处一团黑色的浓烟正向这边飘来,那是储木场的方向,村子周围都是树木,很快就会烧过来。“日本人跑啦,放火烧了木场!”几个伐木工跑过来,“听说鬼子投降了!”

把头叫叶春和跟着自己跑,叶春和说要救千雪,把头没说话,到屋后牵出一匹拉着爬犁的马,招呼叶春和坐上,爬犁速度奇快,一路溅起飞扬的雪片。千雪家离储木场很近,火舌正在舔舐他们的房顶,只见千雪正踉跄地从院子里跑出来,没走几步被一块木头砸倒。叶春和冲过去,把千雪抱到爬犁上。

他们终于摆脱火龙,停在了一处水沟旁。乌云笼罩过来,天空中飘起雪花,火渐渐熄灭下去,暮雪皑皑,天地苍茫一片。

千雪勉力睁开眼,望着叶春和,“叶先生,长白山很美,是吧?可惜......”她用手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阿里山一定也很美,那里的姑娘也很美......可惜我没机会去看看。”

雪覆在千雪的脸颊,越积越厚,盖住了她看向黑土地的最后一眼。

回到新京,叶春和怎么也联系不上朱经理,后来才知道已经被抓,审判的时候他作为证人出席,才见到朱经理最后一面。台湾同乡们都人心惶惶,很多人选择回台湾,只有少部分选择留下。叶春和和阿美隔着的是比海峡更深的世俗深渊,去岁数载又在深渊之上蒙上了一层雾霭。但他还是决定回去,因为阿里山在召唤着他。

(四)

光复后的阿里山森林铁路照常运行,叶春和坐在靠窗的位置,路旁闪过熟悉的风景,一同闪过的还有往昔和自己同游的姑娘。凌晨的阿里山静谧幽僻,清冷的月还未完全褪去,几盏灯火发着昏黄的光,为远行的归人照亮前路。

火车盘旋而上,越爬越高,空气愈发冷冽,树木也更加高大。终于来到“神木站”,叶春和独自走下车,步行来到那棵历经千年沧桑岁月的红桧——“神木”前。它巍巍挺立在那里,上面的伤痕已经辨识不清,也许隐藏在了历尽万劫的疤痕和褶皱中;它默默不语,不语了几千年,从刀耕火种的年代就注视着先民;它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和山川一体,千年日月的磨砺,让它有了灵性,护佑着乡民。

叶春和从怀里取出个袋子,那里面是几十封书信,都是在满洲时期写给阿美的。阿美已经嫁人,那道深渊他们终究没有跨过。

他转过身,一扬手,信如雪片般向山下飞去。

他仰起头,脸颊处有丝丝凉意。

他伸出手,几朵雪花落在上面。

一道冷风凌冽地刮来,他转向北方,大片大片纯净洁白的雪花跨过海峡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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