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沉默和无言的压抑,是《日常对话》带给我的直接观感。
这部第67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由导演黄惠侦自导自演,跨度20年的时间浓缩在87分钟里,真实地呈现了一个同性恋母亲最沉痛的秘密和时代女性的阵痛,指向人与人之间、以及人和自己之间的漫长和解。
和母亲唯一的交集,不过柴米油盐。身处同一个空间,却像陌生人。从母亲的性向、被家暴的事实到小时候被父亲性侵的事情,大家都沉默不语。母女被分隔在长桌两边,中间则是震耳欲聋的沉默。
母亲是个同性恋,惠侦很小就知道。小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长大一点,有人对她说,同性恋是变态。
小孩子很难过,怨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变态生的孩子。
自己经历了近一半的人生,辗转回来,越来越想了解这个不熟悉的母亲,想和母亲和解,也想和自己和解。于是有了这场“Small talk”。
而这场迟到的“Small talk”发生之时,女儿已年近四十,母亲成了阿嬷。
谈到不想多说的话题时,她在镜头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要走了”。
此外就是沉默。大段的沉默。让人压抑到透不过气。
因为世间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即使我们痛哭、疾呼、呐喊、声嘶力竭,也不过是在上演着一幕幕独角戏,想要获得理解,想要化解矛盾,想要建立联系,所以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才那么艰难。
除了和母亲的日常对话,惠侦还走访了亲戚们和母亲的女朋友们。
通过多个维度的人物构建,母亲在女儿心里缺失的形象终于丰满起来。
出身台湾新北市一个底层家庭的母亲,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女孩子,却经包办嫁给了一个赌棍。
他不仅败光了她的钱,偷走了她的金饰,还对她暴力相向。后来带着两个孩子出逃,以举行「牵亡阵」仪式为生,艰难抚养两个女儿,日子过得很辛苦。
或许生活的苦溢出体外让人失语,或许母亲原本就不是“母亲”,反而更像普遍式中国家庭中缺失的“父亲”形象,血缘之间的纠缠便看起来不是那么浓烈。正如导演自己所言,“几十年来,我们就像是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唯一的交集是她为我准备的吃食,我们之间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母女间的心里话、没有‘我爱你’。”
在惠侦自己的印象里,母亲出去的时候永远比家里快乐。她对女朋友的爱,比对亲生女儿多。加之家庭的不完整,导致不平衡感和疏离感带来的失落和缺爱,久久围绕着惠侦,横梗成母女之间的深渊。
而漫长沉默间隙抽丝剥茧的对谈,正是女儿试图重建一条通往彼此内心的桥梁,试图揭开过往的伤口和苦难,和母亲那些难以启齿的耻辱和秘密。
年幼的外孙女说,阿嬷是男生,因为她不穿裙子。
长大后的外孙女说,爱没有对错。
影片最后那句等了很久的“我爱你”,让人五味杂陈。人与人之间,其实想要从对方那里得到的,很简单。只不过我们常常陷在那堵透明的墙壁里,隔着空气犹如隔着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丧失了对谈的勇气和心力,彼此错失,彼此遗憾。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和解。和解,理解,消除那些患得患失的执念和欲说还休的言不由衷。就像电影在一次次的“Small talk”里的诚实对谈,把自己褶皱的心摊出来,熨平,晒在久违的太阳之下,虽然闻得到过往年月的辛酸,也收获一份久违的坦然。相视一笑,过往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