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在大山里。
那时候的房子是土筑的。一个家族七八户、十来户往往集中居住在一起。就算因为地形原因,必须分散一点,也都离得不远。我们家所在的地方还算宽敞,坝子上拢共住了五家人,都是我父亲的兄弟姐妹。同一个屋檐下,一户挨着一户。我们家是在中间位置,一间堂屋,两间卧室。
屋子的窗户很小,就算在白天,屋里也很昏暗。如果房间处在背阴的一面,就更惨,漆黑一片,跟晚上也没什么区别,不开灯的话,什么都看不见,但开了灯,也好不了太多。因为那时候用的还是5瓦大小的钨丝灯泡,昏黄的灯光,并不如今天的白炽灯好用。若真的要在房间找东西,往往要搭配着手电用。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那时候的手电筒可比电灯亮堂多了。
在山里的时候,爷爷的身体还算康健。偶尔母亲去临县看父亲,他还能照看我,细节记不清了,只有一个画面一直在脑子里散不去:爷爷抱着我站在山岗上,挥手送别母亲。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回头看我,反正我那时好像也没什么离别情。这么多年过去了,脑子里的这幅剪影却一直都在,虽然模糊得很,甚至看不清人物身形,可是我知道那就是记忆里的爷爷。
记忆里的爷爷是什么样子呢?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背似乎从来没有挺直过,始终微微驼着,枯瘦的身上从来只穿着颜色最暗的衣服。眼睛或许是浑浊的,记不清了。鼻子下方的胡须颜色一直是花白的,冬天的时候,随时提着一个手提的火炉,蹲在门口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或者提着手提火炉在坝子周围走走转转,到了吃饭的时候就自觉地回来了。
爷爷不爱坐凳子,我认为他是真的不爱坐。有一次,母亲招呼我到堂屋剥兰花豆,爷爷听见了也过来加入我们,蹲在旁边一起剥。我去旁边给他搬了把小凳子,但是他并不用。大约二十来分钟后,豆子剥好了,母亲去了后厨,他却因为腿蹲麻了起不来,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我那时候不到五岁,想扶他起来却扶不动。后来还是母亲听到响动,过来把他扶到了床上,嘀嘀咕咕地数落着他,他却一声不吭,配合着母亲挪动着身体。我在一旁看着,真的是可怜又可叹。
后来,大概在我七岁、他七十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从山里面搬到了我外婆家附近。那里离大山已经有些距离了,能种的地也多很多,生活还不错。爷爷自然是跟我们一起搬过去了。只是这么些年了,我能记住的关于爷爷的事情已经很少了。好像,偶尔会砍些竹子,做一些篾丝,因为母亲做农活儿用得上。其他的,我实在是没记住多少事儿了。就这样,大概到了我上六年级,某天下午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有些不对劲。母亲没待我问,就告诉我爷爷“走”了。
我那时候已经不小了,十一二岁的年纪,自然知道什么叫“走”了。只是,我当时并没哭,丧事什么的,也不太用得上我帮忙。我就只好东窜窜,西窜窜。后来,干脆跑到灵堂,去看爷爷。爷爷穿着寿衣,静静地躺在堂屋的木板上(印象中,爷爷入土时的棺材,颜色很新,大概这时候棺材还没买回来)。我站在他的头旁边,细细打量着他的五官,才突然发现,原来爷爷脸上的皱纹已经这么深了,眼睛也已经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了,一些细小的斑点布满了他整张脸。后来在书上学到“老泪纵横”“沟壑纵横”之类的词语时,脑子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爷爷的脸。
那段时间,晚上照例是要守夜的。除了我们一家人之外,还住在山里的叔叔伯伯也都来了。平时并不觉得窄的屋子,那几天真的窄极了,转来转去,到处是人,吵得很。晚上守夜的时候,大人们排着班依次守着,我也会尽量多守一会儿,因为心里明白,我也就这几天还能再多陪陪他了。
再后来,就是送爷爷“上山”,入土为安。事情纷纷杂杂,也记不太清,就不细表了。只是,我至今仍然记得,我当时没有因为这事儿掉过一滴眼泪。倒是后来几年,时不时因为想起爷爷,莫名其妙开始哭。
有一次,是因为在楼顶乘凉,借着月光,看见院子里有一个背影,像极了爷爷。乍一看的时候,我以为是自己眼花,特意赶紧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个背影还在,就穿着以前爷爷最爱穿的那件外套。我当时心里隐隐有些高兴,想着是不是爷爷回来看我们了。只是当我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个清楚的时候,他却转过了身:原来只是我的另一个长辈,和爷爷一样,也是枯枯瘦瘦的、背微驼。看清了是谁,心里的期待没了,空落落的。
如今,爷爷大概已经走了近20年了,以上几乎写完了我还能记住的所有关于他的事儿,真的不多了,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