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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读诗人余秀华的散文集《无端欢喜》,腰封上有一行粉红色的推荐语:
她的散文和诗歌一样,质朴,滚烫,直抵灵魂。
刚拿起书,我就觉得这本书太矫情了,卖情怀,拈来“灵魂”这虚无缥缈的字眼来说事。
质朴,说的是人的性情,莫不是这散文也如人一般朴实淳厚了?
滚烫,多说是水的温度,形容温度极高。我在想,这编辑为何不用炙热或者炽热,炙热,把肉放在火上烤,滋滋作响,肉香飘来,岂不是比滚烫的水更有味道?炽热,除了形容温度高,还可以形容情绪的热烈,岂不是比单纯水的滚烫更多了一层情感的烘托?
当我翻开第一篇散文《只要星光还还照耀》,看着那些缓缓走进我心里的裹上一层浅浅保护膜的文字,我似乎寻找到了可以让我心灵为之一颤的理由,字里行间冒出来的蛛丝马迹不停地敲打着我冰冷麻木的心,我找到了质朴和滚烫背后的真相,我感受到了一个灵魂在世间摇摇晃晃的辛酸与苦楚,我捏来自己的灵魂叩问道:“你还要什么?”
我们常常提到灵魂与心灵,我不知道人类的贪婪应该找灵魂算账,还是应该对心灵兴师问罪?
从余秀华质朴的世界里,我看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人不像芥川龙之介笔下的河童那样有选择生的权力,很多人也没有勇气像海子那样坚定对死的选择,大都庸庸碌碌地在这生死之间苟延残喘,失魂落魄,直到上帝收回你想呼出的那口气。
但是,滚烫的余秀华总是笔锋一转,给自己一个普罗米修斯之火,也给读者在黯淡之中点燃希望的火把,照耀每一个不明朗的夜空,让隐藏在云间的星星都跑到你的心里闪烁,让你的灵魂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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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女诗人,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说起话来口齿不清。这样的人生,注定是悲剧的一生,也必然经历悲剧的生活片段。
索福克勒斯剧作里的俄狄浦斯必然会面临杀父娶母的悲剧性命运,欧里庇得斯剧作里的美狄亚无论为爱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都避免不了成为弃妇……余秀华的脑瘫必然会导致其行动不便,口齿不清,就像她自己所说,没有许多能够被转化的事物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最为直观的是我身体的残疾和虚弱是无法转化的。
身体残疾也必然让她与正常人有所区别,比如行走,对于别的小孩来说轻而易举,年龄到了自然会拽着大人的衣角走,而余秀华6岁才会走路,先是在学步车里绝望地垂着双腿到处乱闯,再到拄着拐棍艰难地行走,她从行走线上就比别人输了一辈子。
上学,工作,婚姻,也必然会遇到一系列的困难,不幸从出生那一刻开始,痛苦与生俱来,绝望如影随形,但是余秀华的人生并没有因此而不幸到底,她在最深的绝望里看到了最美的风景,她在摇摇晃晃的人生里怀揣着自己的无端欢喜。
无端,是指无缘无故地,没有由来地,为什么这种欢喜是无缘无故地、没有来由地凭空冒出?
……
脑瘫,行动不便,口齿不清,世间的人,你说说这样的人生有怎样的理由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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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在零碎的生活悲剧片段里细细地发现隐藏在晦暗处的欢喜,她说,人活着哪怕千重不幸,但是存在着,存在就抵消了不幸带来的一切毁损。
存在,就已经是一种恩赐。
在《可能否》网易云音乐评论区,赞数40万排在第一的评论写道:
北京时间,1点25分。先天性心脏病,医生告诉说,有可能活不过20岁。今年19岁。回想一下,我和我最喜欢的人谈过恋爱了,吃过我最爱的吃的了,去过我喜欢的地方了。常常看见妈妈偷偷抹眼泪,心里好痛啊。我还有我爱着的事物,还有好多好多喜欢的地方没去过呢。我想活下去啊,好想活下去啊。
听到这样的心声,每个人都会为之动容,这世界很多人只是想好好地活着,仅仅是活着就够了。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面的一段话:
那一天我21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
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
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
人无情,还是岁月无情?21岁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也是很多人的黄金时代,可在王小波21岁提到“老”字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没有熬过20岁。在他们的人生中,20岁便是老,便是死亡,便是生命的终点。
余秀华清醒地知道,她能够存在就已经是一种欢喜了,而可以行走又添了一份人生的欢喜,即使这份行走是摇摇晃晃的,她也像在心间抹了一层蜜汁一样,甜甜地走下去,一个人坐火车出远门,参加活动,再一个人从远方回到自己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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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说,还能走动,多少抵消了这样的悲伤,相比于一辈子困顿于一个地方而无法迈出脚的人,这无疑是天赐的幸福。
余秀华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最深的绝望里寻找星星点点的欢喜,给自己以动力,活下去的动力,走下去的动力,写诗的动力,人总要心中有动力,像小老虎翻身打滚一样撩动你的心,心灵有所触动,步履才有持续下去的希望。
庆幸,在乡村平凡土壤里写诗的余秀华,心没有死。
有了行走的动力,这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余秀华说,一个人的日子还是要一个人完成,那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怕也不能给谁壮胆。
想起前段时间我跟别人的一场对话,朋友A让朋友B参加我的《南京圆桌派》,说这是孤独者之家。
朋友B说:“我一点也不孤独,天天跟一帮人吃吃喝喝喝,热闹得不得了。”
我半开玩笑得说道:“孤独是一群人的狂欢。”
我不知道跟一群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是不是就会忘记自我本身的渺小,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有朋友搭把手,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我很少长时间地躲进人群之中。
但我知道,身为一个人,要吃,要喝,要睡,要爱,要许许多多琐碎而又必须的东西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体,这一切只能靠自己完成,别人或许可以给你爱,虚情假意也好,真情实意也罢,我们把可见的关怀都感动地称之为“爱”吧。
可是,别人不能替你吃,替你喝,替你睡,你的饥饿感并不能通过别人的咀嚼来得到满足,正如你吃饱并不代表别人不饿。人的无助与辛酸大概是很多东西人不得不要自己完成,一个人扛起自己的重量在地球上行走,那种从生扛到死的过程,我们称之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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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余秀华去车站坐车,摇摇晃晃的她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跌倒了,挣扎着没有力气爬起来,旁边人看着她,却都无动于衷,当众出糗的余秀华羞耻心涌了上来。
没力气爬起来的她索性坐在地上歇一会儿,她说,自己的羞耻心已经消失了,因为它的存在就是羞耻本身。我觉得,大庭广众之下,一个残疾人跌倒爬不起来却无人搀扶,何况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这种事情就是这个社会的羞耻。
有人喜欢钱钟书对于围城的描述,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像出来。但我更喜欢余秀华对于人生之网的描述,她说,我们都是被网住的人,人的一生总想在什么时候突然冲出这个网,但是发现这其实就是徒劳。
相比于钱钟书所说的进来出去,余秀华的网更给我一种真实感,因为很多时候人是想动,却始终被厚厚的网粘住,动弹不得,进不去也出不来更像是人生的写照。
可是,我文章前半部分也说了,余秀华总会在最绝望的文字之后峰回路转,寻找柳暗花明之语,她在说人生是徒劳之后又补充道:而人如果没有一点徒劳的精神,也就没有了认识的趣味。
想想也是,人最大的需求就是吃吃喝喝,可我们会发现人生并不全是吃吃喝喝,有些人为了去远方,走了好多蜿蜒崎岖的路,这看似是一种徒劳,可那路边刻进人们心里的山山水水,却总让人时不时提起,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