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上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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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不要恨,不要怨……”

返回课堂,唯有捧起古诗词,这一刻,生死别离,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才有人懂。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安宁知道自己从选择进淼城二中那一刻起,就注定成王败寇。不能成功跳出农门,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寒门孩子,连七情六欲都是奢侈的。

没娘的孩子走四方,重新捧起书的那一刻,已经心无波澜,一定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如今爸爸是唯一的亲人了,不原谅他,又能怎样?这么多这么多的痛,这么多这么多的伤害,却没有办法恨。除了像小兽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舔舐伤口,迎着朝阳倔强地抬起骄傲的头,能怎样?

强者之所以强,不是因为摔跤少,而是因为比弱者多站起来一次。安宁相信姥姥绝对不愿意看到自己为了她的去世而荒废学业,一定是!退学是不可能的,放弃更不可能,那只能往前走!

虽然极力控制自己时时濒临崩溃的情绪,但成绩依然并无起色,因为再也没办法心无旁骛,也就回不到班级前十名了。

高二的愚人节令每个人刻骨铭心——2001年4月1日,美国军用侦察机违反飞行规则,在我国海南岛东南上空撞毁我军用飞机,导致中方飞行员王伟牺牲,又未经许可擅自闯入中国领空,降落在陵水机场。

这新闻,在热血沸腾的学子中激起了轩然大波。

4月2日,主席台“强我国防,卫我海疆”的横幅十分耀眼,红旗猎猎作响。

校长讲话,学生代表发言,全校齐唱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组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最后淼城二中全体师生为王伟英雄默哀一分钟,有女生轻轻抽泣,男生红了眼眶。安宁仰头看天,姥姥去世后总觉得现实中的酸甜苦辣笑和泪都很遥远,心变得很漠然。不爱笑,经常掉泪,半夜梦醒又发呆。总是忍不住想姥姥跟妈妈见面了吗?她们好吗……所有的人都在悬崖那边,自己在悬崖这边,自己的心他们不懂,也不想跟他们说什么。外界的时光哗哗流淌,安宁就像一颗鹅卵石,冷冷地看着时光飞逝。明知道这样下去考本科无异于痴心妄想,可就是提不起劲。继母嘲笑?无所谓了;爸爸失望?无所谓了;村人幸灾乐祸?无所谓了……统统都无所谓了……

淼城中学也在开大会,在国旗上,不少血气方刚的学生签下了报考军校的目标。而淼城报考军校很难,不仅要极优异的成绩,而且要健康的体魄。如果成绩不好,托人找关系也没用。而进了军校,国家承担培养费用,毕业后到分配到部队,转业到地方又是干部。这条路在淼城父母眼里,略逊于考上清北,却比考上其他学校荣耀太多。

开完会,李烨涛被班主任叫住了,“烨涛,你的成绩一向不错,可以考虑在提前批报考军校呢。上了军校就是国家的人呢,工作也不用愁,以后转业也稳定的。”

“哦。”

“考不上也没关系的,反正是提前批,也不影响第一二三批次录取。”班主任继续推心置腹地说,“我们农村孩子,考不上名校路就很难走,就算名校的调剂的冷门专业,以后找工作也不容易。”

“谢谢班主任,我回去跟爸妈商量下。”

“嗯,老师为你好的,你好好想想。”

回到家,李烨涛对父母说了班主任的建议。

“我觉得蛮好,班主任对你那么好,不会害你的。考!”李妈妈很惊喜。

“你自己看好就好。考不上不影响别的学校录取吧?”李爸爸含糊地表示。

“哦。嗯,提前批不影响,多个机会而已。”李烨涛一五一十回答。

“弟弟,你要是考上军校,爸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姐姐闻讯打电话回来,“以后转业,也能照顾到家里,工作体面,我觉得好。”

“嗯。”

“考上了要不要送礼?”爸爸忽然想起什么。

“没听老师说呢……实在不行就读一批吧。”

“那行,考!”

陈振宇的小姨夫在武装部,家宴上,提议陈振宇考军校,并把一条条好处列给他听。他忽然想到了安宁,如果她愿意报考,她的成绩加上小姨夫帮忙,基本没问题的。而且大学费用也不用操心了!

淼城二中的紫藤开得正旺,攀缘在回形长廊顶端。一挂挂的,从缝隙里垂下来,如紫色瀑布。花瓣顶端是紫色的,越往下越淡,到了底部,就成了乳白色;蝶形花冠,像一只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等风来,空气里都是香味,落英缤纷,像在下一场纷纷扰扰的花瓣雨。

陈振宇一边打量,一边加快脚步赶到高二(10),在门口截住安宁,“安宁,我有事找你。”

安宁憔悴很多,更忧郁,还有淡漠。她警惕地扫扫周围,道,“楼下说。”

陈振宇默默地跟在安宁身后保持距离,一前一后到了僻静的小花园,“说?”安宁先问。

一月多不见,安宁的刺儿被拔光了,灵气和傲气也不见了踪影。陈振宇顿了顿,“安宁,你想过报考军校吗?”

“哈?”安宁哑然苦笑,“我……的确听说,军校是不要学费的,而且服装被子什么都是国家管的,不过……”

“对!不过什么?”如果安宁愿意报考军校……这句“不过”,让陈振宇的心又揪起来了,“你的成绩还怕么?”

“不过我听说,军校必须服从分配,而且转业也是国家规定好的,一辈子都是国家的人了。如果只是为了学费而选择,怕是会后悔的。”安宁很纠结,万一大学没钱读呢?

“可是,提前批里多条路啊,”陈振宇万万没想到安宁会拒绝,“你先不必急着答复,再想想。还早呢,说不定哪天你改变主意了呢?”

“哈?”安宁瞥他一眼,“就算我愿意考就一定考得上?你也太抬举我了吧!我……现在连班级前十都进不了,你不知道吧?”言毕扬扬头,把泪憋回去。

“那个,我小姨夫是武装部管这一块的,”陈振宇吞吞吐吐道,“只要你高三努力一点,上本科线肯定没问题的,再努力一点,一本没问题,那军校就没问题。女生本来就名额少,竞争比男生小很多的……”

“陈班,是你自己想考吧?”安宁毫不客气戳穿他,“我不想欠人家人情,还不起。也不想要被安排好的人生,人生只有一次。我的梦想一直都是报考新闻系,做无冕之王。我不要违背本心,还是很谢谢你。”

陈振宇叹口气看看手表,“那好吧,的确武大新闻系更合适你。祝你好运。”

安宁听到武大,想起姥姥乘鹤西去后自己一落千丈的成绩,赶紧背过身咬紧牙关。

“安宁,”陈振宇刚转身又折回来,“安宁,你要好好的……不要放弃学业知道吗?欧阳还等着你考上大学的消息呢!而且如果姥姥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好好的!”

“快走吧。”安宁的鼻子酸了。

“安宁……我,”陈振宇双手绞在一起又分开,捏了拳鼓起勇气道,“不管你信不信,真的,我,真的很担心你,你的状态很不好……瘦了,气色也不好,我倒希望你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呛我几句……所以,看得出来姥姥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当然了,旁人并不能感同身受你的痛苦,但我肯定是最希望你好好的那一个……”

安宁背对他悄悄弹了眼角的泪水,“不会放弃的。”

“那就好那就好,”陈振宇松一口气,搓搓手,“加油,安宁,我看好你!”

“谢谢,再见。”安宁狠狠憋住排山倒海的情感,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宁,2003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该在武大看樱花了……”陈振宇看着安宁的背影,喃喃道,“一定要挺过去哈!”

到了月假,安宁捧着《在北大等你》倚靠在淼城中学门口的老梧桐下。路两侧都是梧桐树,人行道上、花坛里落了一团团黄褐色的毛絮。3米以下的枝桠都被砍掉,树干光溜溜的,露出斑驳的树皮。上端肆意伸展,两边的梧桐携手并肩,到了夏天,整条路都是阴凉阴凉的,有些毛絮落到安宁头上。

李烨涛脚步轻快地出门,一眼看见身穿蓝色校服的安宁,歉意道,“等久了吧?”看到安宁头上的毛絮,轻笑,“像白毛女了。”

“还好。”安宁淡淡一笑,胡乱拍拍,甩甩头发。

“右边刘海上还有……”见安宁没弄掉毛絮,李烨涛忽然想帮她摘,到底担心在她心里显出轻浮,只好言语指导。

“嗯,这几天是你17生日了呢。”安宁一边摘一边说。

“是,你还记得?”李烨涛看着安宁,笑了。

“生日快乐。”

“能许愿吗?”李烨涛神秘笑笑。

“哦?”安宁说完,李烨涛就对着梧桐树闭目合掌,无声地叨叨几句。许完了低头一笑,有点心事重重。

“许完了?说来听听?”安宁好奇地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李烨涛故意卖关子。

“切!”安宁嗤之以鼻,快步往前走。

李烨涛赶紧跟上,“这个愿望跟你有关……希望你成绩快点恢复,我们一起考武大,能帮我实现吗?”

“……不能。”安宁深深叹气,“你自己考不得了?”

“可我想跟你一起看樱花。”李烨涛有点委屈,“你让我成绩必须好起来,我就马上追上来,我让你成绩好起来,为什么……”

“……”安宁固执地沉默了。

“其实我爸妈挺希望我考军校的……”李烨涛的语气很小心。

“那你自己的意见呢?”安宁抬头迎着李烨涛犹豫的眼神。

“我?我无所谓吧,以后工作包分配,大学免费,还能转业回来,算不上很好,但也不是坏事……”李烨涛捉摸不透安宁的心思,试探道。

“我不会回来。”安宁轻轻咬咬嘴唇,斩钉截铁道。想起陈振宇的话,你们男孩子啊,是不是觉得叱咤疆场,马革裹尸才是最壮烈的呢?可是,我本不过是想要个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婚姻啊!

安宁的拒绝轮到李烨涛沉默了。

“不管我们最后有没有结果,一定要遵从本心。”安宁见他又往心里去,赶紧安慰,“不要因为我不考军校而改变你考军校的本心,也不要因为父母意见就报了军校。”

“嗯。”

暑假的成绩单上,安宁还是班级15名。免不得被安为国抱怨,被继母冷嘲热讽,都无所谓了。这一路多么不容易,别人不知道,自己知道,所以自己一定要多爱自己。

每天在家洗衣做饭扫地喂猪很是无聊,安宁打听到桂华回来了,“爸,我去找桂华玩啦。”

安为国一听,“暑假作业做完了?”

“没暑假作业。”

“没有自己就不看书啦?马上高三了,该复习要复习,该预习要预习!”安为国斥责道,“你要玩也要找高中同学玩,跟初中生能学到什么好的?”

安宁还没来得及答话,继母阴阳怪气了,“读高中就了不起了?还不是花钱读的?这还没考上大学呢,安为国,要是安宁考上了大学,那你跟我说话是不是都是降低身份了?”

眼看着一触即发,安宁转身进屋去睡午觉。睡得迷迷糊糊的,客厅里一阵喧哗,揉揉眼睛一听,是邻居的大嗓门,“听她妈说桂华一个月生活费5000!安为国,那安宁就算考上大学,毕业出来也挣不到一个月5000元,你别不服气我跟你说。听说桂华他们厂子的大学生一个月1000元都不到……”

安宁听那女人吹得天花乱坠,干脆出来。

“哟,安宁起来了?桂华回来了,你有时间去找她玩呢。不过我跟你说哦,你可别惹她生气呢!”

“我怎么会惹她生气呢?”安宁懵懂地问,“我是说想找她玩儿呢!”

“哎……”邻居的不屑中带点神秘,“桂华怀孕啦!”

“啊!”安宁猝然一惊,桂华比自己大一岁半,也不过18岁刚过啊,虽然住得近,但也有快两年没打过照面了,“听错了吧,她还不到结婚年龄呢!”

“呵呵,读书人就是老实,”邻居嬉笑,“就算她想结婚人家也不会娶的呀,人家年纪跟他爸一样大,儿女双全,娶她干嘛?”

“天啦,太老了吧……”继母皱眉笑起来,“她爸妈没得意见?”

“意见?什么意见?一个月安胎费5000块,生儿子的话给20万,生女儿的话给10万,你在农村累死累活一辈子攒到10万没得?”邻居不屑一顾,“嫁个穷的生100个儿子也没得人给你钱呢,现在本来就是笑贫不笑娼么……”

“那是……”继母若有所思地看了安宁一眼,看得安宁浑身发冷。

邻居走了,继母似笑非笑,“安宁,你说桂华没你高,长得没你漂亮,学问比你少还没你聪明,人家就是有本事吊个大款。”

“是二奶。”安宁轻轻纠正。

“二奶又怎么了,你没听说生个孩子10万?有这10万我们房子早就盖起来了。”继母喋喋不休。

“那就看妹妹有没有本事了,”安宁淡淡道,“妈,我反正没那命。”

“安宁你个王八蛋的,”继母一听就炸了,“老子是替你着想,不然你以后嫁个跟你一样穷的,老子看你哭都没得地方哭!”

在家里受够了含沙射影,阴阳怪气,反而更盼着上学。或者家里来个客人也是好的,父母的恶毒就会收敛一些。

暑假还剩一个月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衣着讲究的老年女子。真丝黑色衬衣,白色裤子,拎着一个小手包。气定神闲,一看就不是农村围着锅碗瓢盆打转的女人。还有那白裤子,哪有农村女人穿白裤子的,多难洗!安宁暗自揣摩,一边看电视一边竖着耳朵听大人们的谈话。

“这是……安宁吧?”那女人的眼光一直在安宁身上流连。

“是呢舅妈,快叫舅婆!”安为国谄媚一笑,赶紧提醒安宁。

“舅婆。”安宁朝女子点点头,笑笑。

“嗯,上一次见你,你才这么高,”女子看着地面,右手大概离地面一米多,“一晃就是大姑娘了啊!”

“安宁,你衣服洗完了?坐在这里看电视!”继母大着嗓门进来,愣了,赶紧堆起笑容,“安为国,家里来客了?这是?”

“是岭城的舅妈。”安为国赶紧介绍,“舅妈,这是我老婆。”

“哦,知道了知道了,”舅婆对继母吼安宁去干活没什么好印象,毕竟她自己的女儿在睡午觉。

“舅婆你先坐,我去洗衣服了。”安宁赶紧站起来,“妈,刚才邻居的压井在用呢。”鄂西南地区的农村都是往土里打水井压水的。安宁家里没有,每次都蹭左邻右舍的。

“哎,舅妈你不晓得,老是借用人家的压井不晓得多下贱,要安为国打一个吧,他又不肯。又好吃懒做家里什么都不管……”继母见个人就吐苦水,刚开始是希望有人劝说后安为国能改改,后来发现他早就油盐不进,吐苦水就成了抱怨命苦和获得怜悯的途径。

舅婆坐了会就要走,非要安宁送送。安为国要骑自行车送,舅婆拒绝了,“我就喜欢安宁陪我说说话。”

安宁不知道舅婆要说什么,默默地跟她出了门。见旁人听不见他们说话了,舅婆叹口气,“可怜的姑娘,要你妈妈在,心疼死了,你也真能忍的。”

村人要是说这话,安宁会继续沉默,但这是亲人,“舅婆,就算我妈在,我17岁了也要做家务了呀。没什么的。”

“那你看你妹妹都在睡觉,她也13岁啦,怎么不做家务呢?”舅婆打抱不平。

“哦,她是妹妹撒。”安宁无奈一笑,“一家人要相互照顾的。”

舅婆皱着的眉忽然松了,语气里透出赞赏,“说得好!安宁,你想不想去岭城玩啊?”

“去不成呢舅婆,我马上高三了,要提前补课,只有半个多月假期了呢!”安宁喜上眉梢,忽然又被现实拉回来。

“半个月就半个月咯,去我那里玩吧,我开了个小早餐店,你这么勤快,去帮我打杂,我付工资给你。”舅婆笑盈盈的,“去不去?去的话我来跟你爸妈说。”

“好,爸妈同意我就去。”安宁有点羞涩,“谢谢舅婆!”

一听说会付工资,安为国立即赞成,继母也不好坚持什么。

安宁收拾好衣服,寸步不离地跟着舅婆去汽车站。这是第一次来长途车站,一辆辆汽车喷着尾气来来去去。“武汉,岭城,珠海,深圳,上海……”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地名,如此真实地打在一个个站牌上。心情愉悦,连汽车尾气也那么好闻。

淼城到岭城要2小时,安宁安静地看着外面的丘陵和原野,田里的作物和劳作人的衣裳,原来也是跟淼城差不多啊?汽车在村庄里绕来绕去,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岭城市区。高楼林立,汽车尾气和着热气裹在身上,针扎似的。

舅婆唤安宁下车,安宁赶紧帮舅婆提起行李,一边左右张望,暗暗记住路线。要听舅婆的话,手脚勤快点,少说话多做事……暗暗嘱咐自己。

安村姑娘最多嫁到县城,能嫁到岭城的凤毛麟角,村里大多数人的生活半径就是淼城县城。若是逢年过节有淼城的亲戚,特别是吃国家饭的亲戚回到安村,那全村人都要围过去谄媚地讲几句话的。如果得到了对方的善意回应,会是余生的柴米油盐里很特别的调料,值得向人夸耀好久呢。

安村人的生活半径从小到大就是,村里-镇子-淼城县城,基本没有到岭城市区的需求。吃喝拉撒住用行都不需要去岭城市区,反而是得了疑难杂症才有机会来岭城请专家看看。

舅婆家住在长长的坡上,那是局家属区。舅婆身材瘦小,却很勤快,穿着讲究,面容干净。家住在4楼,楼梯很窄,没有电梯,房子倒新。家里不宽敞,两室一厅。

舅婆帮安宁在10平方左右的客厅铺了席当床,安宁又找舅婆要来一个纸板,将装衣服的布包放上去,又将牙刷牙膏放在布包边上,尽量缩小活动范围。

舅婆在一楼开了个仅能容纳四五个人吃饭的小馄钝店,因为味道好,每天都有人排队。舅婆教安宁包馄饨,将一张长方形的馄饨皮放在左手心,用筷子挑了点馅点在中间,双手将皮对折,顺着馅的形状挤出空气,然后将两边的尾巴用点水黏在一起,看起来像个白白的金元宝,还隐约可见里面的绿色香菜和黄色肉馅呢。

安宁跃跃欲试,赶紧洗了手过来包,不一会儿也包熟了,讨好地给舅婆看。

“嗯,还行。安宁啊,你妈是个好人啊,我蛮喜欢,那时候她没了我也蛮难过呢。”舅婆一边包馄饨一边问,“你对你妈没印象吧?”

安宁心里微微难过,不过是为外婆,“是的,没印象。”

舅婆同情地叹气,“可怜了你啊……读了高中,要是没考上大学,舅婆就帮你找个岭城的男伢哈,嫁在农村有什么出息。”

安宁脸一红,“谢谢舅婆。”

高中毕业考不取大学,又没人牵线搭桥,是不可能嫁在岭城的。如果落榜,自然跟学霸李烨涛和陈振宇形同陌路。那时候,离开淼城,如何离开才是最现实又紧迫的问题。安宁第一次想到“婚姻”,而且是跳过爱情谈婚姻,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少女安宁不是对婚姻和爱情没有憧憬过。安村不少夫妻能一言不合,当众撕扯。亲妈没有勇气在80年代初的唾沫星子里离婚,宁肯舍弃8个月的安宁先走。继母的前夫已去世,虽然再婚不如意,但三婚的话口水会淹死人,何况被人说过命硬克夫呢?所以即便每天鸡飞狗跳,却也不能不将日子往下过。

唯有姨的婚姻还算平静,姨爹是村长。姨既要操持家务,上山砍柴,下河捕鱼,还要时不时备上一桌丰盛的饭菜,伺候大大小小的领导们来视察。年轻时高挑的姨,如今膀大腰圆甚于姨爹。

村里还有嫁在镇上的,县城的女孩儿,都是样貌拔尖,或者心灵手巧的。而实际上,愿意娶农村姑娘的城里人家,不是男人没什么本事,就是年纪大了,不好找,或者干脆好吃懒做,在身边找不到愿意嫁的。或者给人做二奶的,或者嫁到很远的外地的。所以陈振宇即便在县城也是香饽饽,难怪何悦生怕自己抢了陈振宇呢。

寒门姑娘要想通过婚姻改变命运,就得拿爱情甚至尊严换。

桂华如今做了二奶,父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世道啊!

姑姑过年的时候曾经开玩笑说,“安宁,你这么漂亮,要是跟桂华一样有本事就好了,就能把我们都带到城里了。”安宁应声吧,人家要说你个姑娘伢不晓得羞耻,什么话都敢接;不应声吧,人家要说你读个高中就了不起,亲戚说话都爱搭不理。没有父母保护的姑娘就是人人皆可践踏的小草。

据说桂华生男孩就能得到20万,生女儿就得到10万。可女人一辈子的价值,就在那个天定的生儿生女上面么?你家是皇族血脉呢,要生儿子当太子么?还是家财万贯,富比石崇,生儿子继承万贯家财?

安宁要的,是靠自己的知识改变命运。她要的是无论定居武汉还是北上广深,相互理解相互疼爱相互尊敬的平等的婚姻。她缺钱,也缺爱,但是从来不缺一颗勇于吃苦,敢于拼搏的心。只要这颗心交对了人,她相信自己肯定能经营好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可不知道万一落榜就找个岭城男孩嫁了,该喜还是悲?

舅婆忙完了,累得满头大汗,问安宁,“饿了吧,我给你下一碗馄饨吧。”将馄饨数好,丢进炉子上滚开的烧水锅里,拿了只小汤碗,点了些醋,酱油,大葱,生姜,大蒜、盐,熟菜籽油在碗底。等馄饨熟了,捞在碗里,舀点汤水,撒上葱花、紫菜、虾皮、香菜碎、咸萝卜碎,端上来的时候,香味钻鼻。

馄饨好吃,加上是自己挣来的,安宁总是狼吞虎咽。

安宁提心吊胆,既怕帮忙的时候笨手笨脚,又怕没活做的时候杵在那里占地方。只能随时盯着舅婆,看她需要什么,或者叫自己帮忙,就赶紧上前去。

“安宁,帮我提水下去。”

“好。”

“安宁,你上去把酱醋那些作料带下来。”

“好。”

“安宁,那客人走了,去把桌子收拾下。”

“好。”

……

一天下来,累倒没那么累,唯一不好的是,岭城很热。即使睡在地板上,安宁也热到半夜睡不着。渐渐熟悉了,活动范围也不再局限于这栋楼,偶尔还去街对面买个饺子皮,酱醋茶什么的。

2001年7月13日晚,安宁正在帮舅婆清点次日卖馄饨要用的材料,忽听到电视里传来一阵欢呼。忙里偷闲瞟一眼,才知道是北京申办2008年奥运成功。聚集在中华世纪坛和自发来到天安门广场的各界群众,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也不是运动员,也不会去做志愿者,北京那么远,大概也不会去看吧。安宁胡思乱想,突然顿悟“去看?”对啊,如果跳出农门,就可以买票去做观众啊!去做志愿者啊!就能亲眼见证生命里的每一份美好啊!

对呀,我拼尽全力想要跳出农门,不仅仅是为了姥姥开心啊享福啊,而是为了自己有更好的生活,甚至后代有更好的起点啊!

为了自己啊!自己啊!这就是奋斗的意义!改变一切不美好的,遇见更好的自己,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就是奋斗的意义!

这一刻,因为姥姥过世而疼到麻木,疼到感到所有努力都没有意义的心,感到万念俱灰一片渺茫的心,喜极而泣。

这就是奋斗的意义!

舅婆有空的时候也会带安宁去江边走走。“1998年的大水把江边上的一楼都淹了呢,岭城都淹成这样,下头的武汉更惨。”指着滚滚长江向安宁介绍,“武汉就是从这边坐船过去的。”

江边船来船往,有低沉的汽笛声,那是远方的召唤,安宁莫名觉得亲切。江边斜阳如碎金,游泳的童子,垂钓的老者,气定神闲身着白衣练太极拳的老人,持剑练功的精神矍铄的红衣老者,滨江公园里,有吹笛弹琴的退休人们,引吭高歌《走进新时代》……

这一切,跟安宁在电视里看到的都市生活是多么像啊!而身边的村里人,不是聚在一起打麻将,就是卡纸叶子,斗地主,年轻人略微高级点的,溜冰,唱K。更多的村里人,是吃饱后聚在一起晒太阳,东家长西家短地嚼舌头消食。

安宁,你想要哪一种生活,你就必须付出对等的努力。

舅婆的孙女余凌烟来了。和安宁年纪相仿,个子高挑,笑容自信,走路一蹦一跳。背着的小包上,毛茸茸的狐狸吊饰也一蹦一跳的,不像安宁总是露怯,低头走路像是天大的心事。

余凌烟见了安宁,敷衍地举手“嗨”一声,“你好,我叫余凌烟。”

“我知道,舅婆说过,凌烟阁的凌烟,可见你爸妈对你寄予厚望。”安宁友好地微笑道,“我叫安宁,是从淼城来过暑假的。”

余凌烟见安宁穿着自己的旧衣服,白上衣不大合身,一条膝盖起毛的黑色健美裤,脚上是一双塑胶凉鞋。似笑非笑,挑挑眉毛,“你居然知道凌烟阁?”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安宁不卑不亢,“唐太宗为了褒奖功臣,命人在凌烟阁画了二十四功臣图。所以我说,你的父母对你寄予厚望呀。”

余凌烟听明白安宁不是空穴来风的恭维,笑了,“老是有人问我怎么叫这个名,是不是妈妈姓凌,我就说是呀是呀……喂,安宁,我们明天去漂流,你也去吧。”

安宁很惭愧,“什么叫漂流?”

“啊,你不知道漂流啊,就是坐橡皮艇在水里荡呀荡,可以从早晨漂到晚上呢!要是遇到激流呢,更好玩,从头到脚淋一身,就像云南傣族的泼水节,爽死了。”

“啊,你懂的好多啊,”安宁由衷羡慕,“可是,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啊。”

“待会等我忙完了跟你们一起去买。”舅婆一边忙一边听着她俩叽叽喳喳。

到了江边,安宁羞怯又愉快地任凭她们帮忙挑选衣服,快乐又激动地试来试去,这是第一次不年不节的时候买衣服呢。

安宁看中一件旗袍样式的裙子,白底红碎花,露出玉藕般圆润的胳膊,细而直的小腿,腰身卡得刚刚好。穿惯了臃肿的校服,看着镜子里漂亮的自己,既羞涩又骄傲,又不好意思直接跟舅婆说,只好不停地在余凌烟面前转来转去,“喂喂,好看吗好看吗?”

余凌烟眼睛一亮,笑过来掐安宁的腰,“哇塞,安宁你穿旗袍真漂亮,古典美啊!奶奶,这套!”

舅婆帮安宁看中的是一套灰色的裙子,学生味儿十足又洋气,读书可以穿,走亲戚也可以穿。

安宁生怕舅婆为难,赶紧说,“舅婆,太贵就算了。”

“喜欢就买了。”舅婆看出安宁的爱不释手,“老板,多少钱?”

“这个旗袍裙75元。”老板笑眯眯的,看看灰色的套裙,“套裙80元。”

“哎,你便宜点吗……”舅婆开始讨价还价,后来都拿下来了。

“饿了吗,我们去吃点什么吧?”余凌烟摸摸肚子,“早就唱空城计啦!”

到了麻辣烫小摊,安宁拘谨地坐在锅炉边,任凭余凌烟帮点了些青菜,吃完了可还饿,悄悄问,“什么时候上饭啊?”

“啊?这就是主食啊,没吃饱的话加点粉丝吧!”余凌烟跟安宁咬耳朵,一挥手,“老板,再加一份粉丝!”

安宁被自己的土气羞得耳根都红了。

去漂流这天,起了大早,安宁兴奋地坐在余凌烟的小轿车里,眼睛不够用。不探出头都看不到山顶,路是在山腰炸开的,左侧是山体,右侧有白栏杆,栏杆外面就是万丈悬崖,底下有白练似的溪流。“怎么没人穿苗族和土家族服装呢?”

“你大热天穿一层一层又一层啊?”余凌烟听见她咕哝,“好多少数民族都被汉化啦!”

安宁不好意思地笑笑,深深吸着饱含草木味道的空气,氧离子一定很多吧!姨家也有山,可跟这一比,那就是小山包!

终于到了,安宁看见“丹水漂流中心”字样牌匾,一条小路蜿蜒到河边。靠马路边上,挤挤挨挨地停着旅游大巴和私家车。小路两边搭着古朴的草棚,有售卖玉米,烤红薯,烧土豆一类的吃食,也有土家族的肚兜。还有逢年过节的特殊民族服饰,还有些木头小玩意,还有五颜六色的三峡奇石……

有汉服卖,照片上的女子既温婉又古典,安宁不禁想象自己穿汉服的样子。余凌烟过来拽她就走,“我们俩体重相似,刚好坐一个皮艇,快。”安宁笨手笨脚地学着余凌烟套上橘色的救生衣,嗯,有点汗味。将干净衣服寄存起来,拿过桨跟着坐进橡皮艇。

出发地的溪流比较宽阔平缓,安宁紧张地坐正,一手拿着桨一手抓住橡皮艇,直盯盯地看着前面的水情。

“安宁你干嘛这么紧张?”余凌烟笑嘻嘻,“待会还有激流呢,我告诉你,翻船是肯!定!的!”

安宁放了心,反正再怎么注意也是要翻船的,随它去吧。两边树木葱郁,树脚就是溪水,清澈见底,有小鱼穿梭。奇形怪状的石头大多是灰色,水底的石头因为水波晃动,上面的阳光也一荡一荡。身着橘色救生衣的人们欢声笑语,鸟鸣悦耳,忽地灌木里有什么动物踩断了树枝,悉悉索索又跑开了。这一刻,远离尘间烟火,仿若世外仙境。

“喂,安宁你这么漂亮,很多人追吧?”少女的话题总跟少男有关,余凌烟成心逗安宁。

“哪有……也不算吧,我们只讨论学习好吧。”安宁一下子羞红脸。

“哈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有男朋友呢,我爸妈也知道呢!”余凌烟满不在乎。

啊,大城市的姑娘真不一样啊,安宁暗暗吃惊,不过淼城二中的县城姑娘,也很多跟余凌烟一样敢爱敢恨的呢。什么节假日送男孩子小礼物啊,约出去吃饭啊……对她们来说也是正常得很呢。

“有两个玩得比较好的,”安宁想了想,“一个从小同学,跟我一样农村孩子,性格内敛。一个是城里人,活泼开朗,情商很高。”

“学习呢?”余凌烟坐直,来了兴趣,“谁的成绩好?其他方面呢?”

“都是学霸。”安宁笑了,“城里那个同学叫陈振宇,我说什么他都不生气,我们班长。口才很好,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从小同学的叫李烨涛,性格内向,我在他面前很紧张,总怕说错话,怕他往心里去。”

“哦,”余凌烟正色道,“安宁,我要是你,我就选陈振宇。”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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