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青家有异术,名唤画骨。青家历任家主皆擅丹青,素宣之上泼墨绘骨,以血入画,点睛,则骨可出宣。另辅以人皮,人即重生。
东城,韩家。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初初醒来之时身体全然不听摆布,唯有意识清醒着。我在幽暗的空间里等了许久,久到我看着光亮慢慢清晰,清晰起眼前的一切,终于,可以动了动指尖。
其他的地方还是僵硬着,我试着转头,不得。于是只能老老实实观看着目所能及的一切——红罗的床帏,布满珍珠的屋顶,以及指尖触碰到的,锦被的纹理。
我的脑中混沌一片,连自己的姓氏都不得,遑论这里是什么地方。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进了个蓝衣的丫鬟,梳着双髻,模样看来不过十二三岁。她端着半盆清水入内,与我对视了须臾。
哐当……铜盆触地的声音极响,水漫了一地,我本想好心告诉她她的绣花鞋已被浸湿了,足底受凉可不是好事。而这小丫头一脸见了鬼一般,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我还有事要问她呢!这般不禁吓。转念一想不禁吃笑,呵……我是也把自己当做女鬼了么?
不过还好,半盏茶的功夫,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在那个蓝衣小丫鬟的带领下急匆匆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似是极其欢喜的,跨步来到我面前,不由分说便握住了我的手。
唯一能动的指尖微弯,拂过那男子的掌纹,我不知所措。
“阿婴你醒来了!”我听见他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诉说,掩不住的狂喜。
他着白裳,袖边滚着银线绣的云纹,腰间环珮相互撞击出清脆的声响,莫名的叫人安心。
我试了试,喉咙发出哑哑的声音,难听得紧。不过能说话已是不错了,于是我用沙哑如老媪的声音问他:“那个,少侠……”他虎口有茧,应是常年使剑的人,“此处是何处?你是何人?与我是何种关系?”未等他回答,我接着询他:“我……是何人。”
想来他应是养了我许久,这般好的待遇也不像是仇家,那么应当是兄长一类的罢。我不敢妄加推断,只得阖盘推出。
“我脑子不大灵光,现下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莫要惊愕。”
他理了理我的发,缓缓将我托起,抱在怀中。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对待的是将融的冬雪。于是我静卧在他胸前,那般好看的眉眼尽收眼底。
“这里是西城韩家,我是韩家现任家主韩琅,而你韩婴,是我妹妹,亦是我,即将过门的未婚妻。”
果然是兄长呢,不过……未!婚!妻!这样不是乱伦么?
看出了我的惊讶,韩琅莞尔一笑,左手轻抚着我的发,道:“你是韩家旁支的人家子,与我同源而已。”
好听的声音又道:“六月初五你我大婚之日,江家左支江映知晓时宾客众多,暗卫应顾不暇,派了死士谋我性命。”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言道:“那支凌霄箭,你为我挡了。”
这般不顾性命,挡箭啊!想来我应当是非常喜欢他的罢,现下脑子不清楚,不过对这人我是不讨厌就是了。
我想了又想,脑子确是不顶事,便寻话问道:“那你是韩家哪一支的?”
韩琅便好像听了好大的笑话一般忍俊不禁的回我:“韩家,独我一支。”
好像是想起来了,他言他是家主来着。我抱歉的笑笑,沉默不语。
“阿婴,还好你醒来了,我多怕你就这样一直睡下去,连补偿的机会都不留与我了。”
韩琅语气中的担忧真实不虚,倒让我生出恐慌来,这般亲近的关系,我又缘何忘记了呢?
“那如今是何时日了?”我感觉六月当是炎热的,而我却丝毫不觉……
韩琅便直视着我的眼,叹了口气说:“九月二十。”
所以我是卧床……三余月了么?
我仍在兀自惊叹着,而见我不欲开口,韩琅便轻轻按着我的手臂,道:“这么长的时日,身体不适是正常的,你莫要胡思乱想,会好起来的。”
我知他这般举动是为我活筋骨,却不知为何下意识的想要逃避。好在现在的我根本动不了,否则,心心念念的未婚妻久病醒来却对自己不亲厚,韩琅怕是该伤心了。
又过了一阵,我与韩琅皆是无话,他默默地的为我按摩筋骨,我默默的默默着。
门外传来声响,应是手下的人唤他。韩琅便将我徐徐放回床榻,起身又是环珮丁当,他有一双薄唇,唇形很美。
“阿婴,快些好起来罢!待你痊愈,我补你那场未完成的婚礼。”
眼前人眉眼弯弯,在那样灼热的注视下,我红了面,低低的应了一声,便移开了视线。余光中韩琅温润的笑着,踱出了房门。
余下的日子里我很少再见韩琅,在丫鬟们的口中也是知晓了韩家的家大业大,身为家主,自是日理万机的。于是我便也放宽了心的吃吃喝喝养身子,偶尔由丫鬟扶着出门浴浴阳光,如此一月。
十月的风已是凉了,我如今已如常人一般,韩琅依旧是少见,我想着身为未婚妻当在未婚夫忙极的时候去看他的,可小厮总是拦着不许。久了我也习惯了,想着韩琅对我,可能只是愧疚吧。
十月底,韩琅空出半天的时光与我作伴,我说我想出去,总是在这一方天地里转悠,无聊极了。
韩琅很为难,但应当是考虑到名为未婚夫妇却伴我甚少,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
我便欢天喜地的去换衣服。
桃红的罗裙着身,韩琅言我曾经最喜桃红,亦喜桃花。我想我是知道为什么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可是我却觉着我不甚喜爱这个颜色,不过韩琅开心便好,他每日那么忙,肯抽出时间来陪我便很好了。
出了韩府的门,我用力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韩琅见我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脸宠溺的看着我。
那般温柔的神情是予我的啊!前段时日的不快一扫而光,我欢快的牵过韩琅的手,大步向前。
东城的很多产业都是韩家的,店主都是极为和善的对待我们,走在路上,时不时便会有人来韩琅面前行个礼,道一声家主好。 我言笑晏晏的看着韩琅无奈的神情,他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说:“看吧,出了门就会这样麻烦!”
我装作没看到他的疲累,牵着他愈发向人群聚集处走去。
突然,一个孩童撞到了我身上,我未及时扶住,他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我慌乱蹲下与他平视,拾起小手抖开砂砾,担忧的问:“你可曾摔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未想那孩子见了我,本是揉着额头的手停住了,他又眨了眨眼仿佛在辨认什么,然后,一脸的惊恐。
韩琅见状一把把我拉起来,递了碎银给那孩子,又使了个眼色便拽着我离开。
我站在韩琅身旁,看不出他那一眼中包含的情绪,可是我知道,韩琅他,从来都不是这样无情的人。
失了神的被韩琅拉着回了韩府,进了熟悉的小院,我松了口气,却突然用力甩开了韩琅的手。
韩琅怔住了,立在原地呆呆的看我,日光映在他身上,是掉光了叶的枝桠挡不住的日光。
他还是那般美好,眉目清秀,我却突然噙了泪,再看不明晰。
我哽咽着问他:“韩琅,我到底是不是妖怪?我只是失忆了,但是我不傻!”
韩琅定定的看着我,看着我歇斯底里,看着我胡乱抹着泪,我也看出了,他的兵荒马乱。
是的,我不傻。那孩子微动的唇形要吼出的,是妖怪!
这一个多月的事情历历在目,虽不是有心听那些风言风语,但我还是知道了。
凌霄箭上的毒是无言,那个只要入了心肺再无可挽回的无言!而当日那支箭,恰恰射入了我的心窝!
韩府内的下人对我极是恭敬,但那恭敬的神色之下,隐隐流露着的,是恐惧,是对不应该存在的事物却偏偏存在着的恐惧!
照顾我的丫鬟换了好几个,每一个丫鬟都对我说着上一个照顾不周,家主不放心特意换了自己。但是怎么会?我知道她们是怕了,是怕了我这个妖怪!
我曾经偶然得见一个小丫鬟在管家面前苦苦哀求,头都磕破了却恍若不知。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住在灼夭院的那位是妖怪,她不想死,不想被吃掉。而管家则默默叹气,没过几日,面前的脸就换了一张。
还有韩琅的近侍,他们唯恐我会害了韩琅,一次次的将我拦在门外。
后来我知道了,知道了西城有青氏一族,擅异法。我也知道了那异法中极其玄妙的一种,名唤画骨。
笔墨绘骨,披以人皮。我听说韩琅曾在青家家主门前苦跪三日,终得见。后来他抱着我回东城,原是没了呼吸的韩婴,有了细微的脉搏!
我哭得泪都尽了,声声咳着。一字一句的逼问着韩琅:“韩琅!我究竟是不是,画骨之法所生的妖怪!”
韩琅拥我入怀,一下下的为我顺气,他的声音极其空灵,犹如失了魂魄。
那么美的人啊,面色苍白的揉着我的头,一遍遍重复着——怎么会呢?我的阿婴怎么会是妖怪?不会的不会的……
我推开韩琅,即使那怀抱那么温暖,即使我是那么想永远依偎在那里。
我的妆容早已不可直视了,哭了这般久,加上一路的奔走。头上的发簪摇摇欲坠,我便一把扯下丢在地上。于是青丝四散,我想我现在,是该和妖怪别无二致了。
韩琅一下子扯过我,他从未用过那样大的气力对我,我没得反抗。他逼我仰起头,然后合上眼,于是唇,有了温度。
一开始是缱绻柔情,韩琅的唇颤抖着贴上来,轻轻的摸索着。我闭上了眼,清晰的感受着,他的恐慌,他的凌乱,他的担忧,他的情爱。而后是如野兽般的撕咬,仿佛是想如那伤痕一般深深烙下。我们像两只小兽,在冬季里缠绵取暖,却又让獠牙在对方的身上留下伤害。
唇齿相依,贴得那样近,我知道,韩琅他落泪了。他按着我的头不许我退缩离开,稍有挣扎便会用更大的力,全然不顾我手无缚鸡。
我不知流逝了多少时光,韩琅放开了我,他的眼红红的,没有泪,我知道他不会让我看见。
韩琅摩挲着我的唇,唇上有血,分不清楚是谁的。
“阿婴,你不是妖怪,我确是求青家家主用了画骨之术,但这只是借命,我把我的命分了一半给你,这样我们就能同去了。”韩琅的语气十分温柔,温柔得较柔风拂过草叶更甚。
我疑虑的问:“真的么?真的有这样奇妙的术?”
韩琅笑着抚我的头,说道:“当然是真的了,琅哥哥不会骗你的。阿婴,三日后我们便成婚,我不想再等了。”
知道了画骨之术后我便没想过韩琅还会娶我,韩家施与他的压力很大,我早就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现如今听了韩琅的话,泪又下。
“阿婴,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我今生的妻只会是你。”
于是,刚刚哭得面色发青的我,绯了面。我第一次大胆的抱住了韩琅,埋首在他胸前,我的声音沉闷着,应了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与韩琅成婚总是不得,上一次是江家,而这一次……是青家。
我看着突然杀出的青衣剑侍,看着韩琅紧皱的眉,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鲜红的喜服,不禁感叹人生如戏。
剑侍们让了一条路出来,一位年轻的男子摇着折扇,缓缓走出。
韩琅呓语一般喃着的是——青家家主。
青家……家主么?
那名男子直直走到韩琅面前,微拱了拱手道:“韩家主,好久不见。”
韩琅回了礼,连表面上的和善都消失殆尽。他直觉的将我挡在身后,一脸警戒的道:“不知青家家主来我韩家有何贵干,今日韩某人大婚,若是想喝杯喜酒韩琅必以上好佳酿款之,不过若是来闹事,韩家也不是那般好惹的。”
话音甫落,韩家近侍蜂拥而上,生生隔开了青溟。一时剑拔弩张。
青溟儒雅一笑,道:“韩家主,如此真是对不住了,青溟此次前来,是来接我家家主回西城的。青溟也不想在韩家主大婚之日前来惹韩家不痛快,不过……”
青溟收了扇,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寒入骨髓。
“若是我青家家主做了你们韩家的夫人,青溟该如何是好?”
韩琅怔住了,大喝一声,“韩婴怎的会是你青家家主?她一直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是与不是,你且问问她吧。”青溟说完突然行重礼,恭恭敬敬的喊道:“请家主归城!”
“请家主归城!”青衣剑侍们齐齐跪地,整齐划一的声音仿佛响彻云霄。
韩琅回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苦笑一声,失去的记忆一瞬间拾起。我看着那个穿着喜服的男子,再过片刻,他就该是我的丈夫了,可惜,此生再无机会了。
我拔出腰间的匕首,我一直随身的匕首,那是韩琅送与我的,吹发即断。从韩琅送给我匕首的那天起,我就隐隐觉得我该用它做些什么,故而即使是大婚之日,我也未曾离身。现在,我终于知道我要用它干嘛了。
那个人还是相信我的罢,不然怎么会如此不设防,身为韩家的家主,武艺自是不必说的,但他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即使看到了利器反射的光。
我离韩琅愈发近了,是以极快的速度,将那匕首,送进了他胸口。我知道那个地方,安放着的,是心脏。
韩琅倒在我怀里,韩家的侍从被青溟派人挡住了,青溟淡淡的看着我,没有言语。韩家人眼中仿佛射出刀子来,恨不得就这样杀死我。
我抱着韩琅,一点点的绘着他的样貌,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响言:“韩琅,韩婴早就死了,对不起,用了你心上人的皮。”
我说:“韩琅,画骨之术是可让人重生的不假,可重生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说:“韩琅,我不是韩婴,我是青樱,你一直以为的都错了,我就是妖怪。凭着画骨之术,我已经活了三百年了。”
我说:“韩琅,你一定很失望,一定很伤心罢。可是世事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我都无法决断。”
我说:“韩琅,你不要笑了,你该仇视我的,这样视死如归像什么样子。”
我狠下声音说:“韩琅韩家主,你的命我收下了!青家需要家主,韩家……我顾不了了!”
那个濒死的男子抬起了手,我想他该是要打我的罢,没有反抗,我静静的等待着。
韩琅的手很美,十指纤长。纤长的手指抚过,没有疼痛。
他说:“阿婴,不要哭。”随即,手臂重重落下。
所以我竟然……哭了么?
我仰起头,万里无云的万里天,于是,我开始笑。
韩婴,青樱,韩琅你唤的是谁呢?
我面无表情的起身,韩琅的尸身完全触地。会冷的啊,韩琅你冷不冷?
青溟带的人手应对已是吃力了,韩家人杀红了眼,时不时的会有一句白眼狼什么的吹进耳朵里。我看着酒桌成废木,上好的酒撒了一地,跟鲜血混在一起。
我听见自己声音冰冷,我听见自己说着——回城!
青溟微笑着拦过我,有了支撑的一瞬间,我晕了过去,失去神识的前一刻,我听见青溟重复着我的话,他说:“回城!”
再度睁开眼,眼前的景致十分熟悉,我知道我回了青家。
坐上家主之位,我向身旁的青溟道了声辛苦,便提起精神应对起青家这几年的事务来。
韩琅,这是你给我的命。
直到傍晚,我未曾歇过,青家主西城,事务过于多了。
青溟拦下了想继续向我汇报事务的人,喝退了厅内所有的人。他说家主需要休息。可是我需要休息么?我怎么不知道呢?
青溟叫人传了饭,与我同桌落座。
“家主,你若是要责怪便怪我好了,韩琅是我选的,韩婴的皮是我亲手扒下来的,白骨是我画的,与家主无关!”
我停了箸,看着面前的男子,其实,这事如何能怪他。青家历来如此啊!
我其实一直在想,青樱于青家,到底为何是非要如此不可?我辗转了三百年,掌控着青家秘术,一世世的借着,不,偷着别人的命。就因为命格主乾位,可护青家千代无虞么?就因为青家秘术,独我可施用自如么?
我笑了笑,言:“不怪你。”
“韩琅爱的是韩婴,那些温存都是韩婴的,我偷了数十天,得以感受温暖,已是幸极了。”
那些美好,都不是我的,都是给我这张皮的。
青溟欲言又止,只得引觞自酌。
我很少饮酒,如今却一发不可收。不甘不苦,世人缘何沉迷呢?我猜不出答案,即使我也在沉迷。
有些情感开始压抑不住,我知道我是家主,不该如此软弱,但泪肆虐着,不由我。
青溟也是醉了,因为他不顾身份的抱了青家家主,因为他轻吻了我的额头。
他言:“青樱你知道么?你是我的期待。我的出生就是为了你,我一直努力修着画骨之术,因为我想看到你。我的整个人生都是你,全部都是你!”
于是我开始放肆的笑,原来我竟是害了这么多人啊。
青溟说:“青樱,我总感觉,你要离开我。这感觉太强烈了,青樱!”
在这五日之内,我感受了两个人唇的温度。我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因为他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三日后,我站在崖边,风呼啸着,草木尽枯。我看到了匆匆赶来的青溟。
这三日,我不眠不休的将青家秘法书下,修习方法、辅助的药物……
我将那些留在了青溟案上,他发现的可真快,不过,无济于事了。
我对他展颜,随即纵身。我看到了青溟脸上,该称作痛不欲生的表情。
画骨之术,一生只能以心头血施一次,青溟是知道他再也无法见到我了吧。
我毁了韩家,又毁了青家,因为青溟他随我,跃了下来。
这样也好,画骨之术只能由师传徒,我再也不用担心会人不人鬼不鬼的重生了。只是可惜,我做不到将韩琅的命还给他,青家的画骨不可逆道而行。
但我还是笑了,百年以后不过都会是一把枯骨,计较那么多有何意义?
你想画……谁的骨?你想取……谁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