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纱.纳兰容若』
我最后一次坐819从友谊医院回家去,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姥爷的状态虽然不好,可就要出院回家修养,很长一段时间,我应该不会再坐这趟车了。那天天气很好,淡蓝色的云朵安静的熨贴在天空上,我坐在靠窗的位子,公车转角的时候,看到黄昏里面安详的故宫角楼。夕阳温柔的光芒为它镀上一层嫣红色的光,朦胧看不清面目。我常常觉得它神秘,因为那里面一定有很多故事,是我们所永远不能了解的。很早很早以前,在爸爸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因为工作的关系,在故宫里面住了一个星期。他说那是一段因为恐惧而太难忘的经历:那时紫禁城没有电灯的寒冷冬夜,雕花窗棂外每一个在狂风下疏忽而动的窗影,都是值得惊心的。
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是在姥姥姥爷身边度过的,除了每周末回自己家去,大学以前的少年岁月便都放在学校后面铁路宿舍姥姥家的这两间小屋子里。小学的时候家里没有微波炉,姥爷便把妈妈头一天买来的汉堡在家里烙馅儿饼的饼撑上热了给我和表妹当早点。那时候上小学要早起,冬天起床外面还一片漆黑,姥姥姥爷睡觉的大屋子里开一盏小台灯,我就睡眼朦胧的坐在桌子前一点儿胃口没有的吃改良后的汉堡。姥姥常常这个时候刚起,在沙发上慢慢的穿袜子,和闲下来坐在一边的姥爷说一些家常的话,话题大多是他们想起来的在老家的人和事,以前他们经过的人,现在他们听说的事。那些老家的故事对于彼时幼小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传奇。年少的我就在那寒冷冬天早上温暖屋子里黄晕小灯的照耀下,睡意迷朦的吃汉堡,静静听他们说些不相干的家常的话,觉得日子很漫长又很温暖。那种感觉,在今天想起来,也还是熨贴在心底,让自己不由含了泪的去微笑回忆起。那些曾经觉得寻常的日子,其实才蕴涵了曾经握有的,平淡却真真正正的幸福。
忘记是那一天的早上,姥姥随意对姥爷说起自己在北京从来没去过公园。是啊,当年她从遥远的乡下投奔在北平学徒的姥爷,倏忽五六十年过去了,年轻的时候没时间去,年纪大的时候有心脏病又不能去了。那个时候我就默默的想,一定要带姥姥去一趟故宫,在曾经的天子脚下如今人民翻身作主人了,紫禁城怎么能不去看看呢?遗憾的是,直到高中时姥姥突然的去世的那一天,我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考上大学后,我和表妹分别回到自己家,姥爷一个人住在我们曾经一起相守,曾经熙熙攘攘的屋子里,度过晚年。
大三拿到导游证的那一天,我给姥爷通了电话,我们约好周末的时候各自从家里一起去故宫,在门口集合。我们都没有想起来故宫的游客量其实有多大,在熙熙攘攘的午门前,我们那时谁也没有手机,距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却依然没有找到彼此。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焦虑紧张中,在拥挤的人群里突然看到姥爷戴着钓鱼小帽可爱身影的时候自己是多么的激动:那是我给他买的,一顶新的钓鱼小帽,他戴着。我用考试里学到的知识给姥爷好好讲了故宫,从午门到玄武门,所有的知识和故事都没有错过。那是我第一次为一个人如此详尽的讲紫禁城,也是至今为止的最后一次。姥爷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认真听,却对我新买的照相机很感兴趣,就是在乾清门前,姥爷按下了平生第一次照相机快门,相片里的我,虚了,可,很美。
姥爷这次病倒也是突然,五一的时候我开车接他到家里小住,我们一起去朝阳公园,拍了很多美丽的照片,去很多餐厅吃他爱吃的菜。现在想想看,他的精神头已经不如往年,可我们却谁也没有在意,也许是心底都不愿意去承认,姥爷其实是在一天天变老。直到五一后的一天,哥哥打电话和他约去给姥姥扫墓的时间,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妈妈赶去家里,看到他倒在床上。他那时神志依然清楚,平静的劝我们不要着急,人送到友谊医院去,诊断是脑埂……哥哥一直对没有答应姥爷早一点去看姥姥的新墓碑而不能原谅自己。回想起来,我对姥爷却并没有什么觉得特别遗憾自己没有做的地方,在可以的时候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个快乐的日子,在长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出行去公园,平时我们互相打电话,说一些家常的话......这一切,至少让我在回望的时候,觉得没有什么是因为自己没有做,而耿耿于怀的。但我依然觉得心里面很难过,并不仅仅因为姥爷的病,而是因为觉得在他孤独的时候,自己没有办法去更多的陪伴他,没有在他寂寞的晚年中填充更多的色彩。我们都不愿意承认姥爷其实是在渐渐老去的,我们都回避着这个其实存在的问题,而没有更早的想出办法。在渐渐老去的时候,他一定独自一个人度过了很多个很多个其实需要我们陪伴的日子,他一定很久前就觉得不舒服而不愿意告诉我们,不愿意打扰我们,直到他自己倒下的那一天,其实我们应该更早的陪伴在他身边……对不起……
因为大面积的脑埂,姥爷不能行动,神志也并不清晰,可躺在病床上的他却越来越像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常常说一些很有趣的话,逗得我们和护士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可爱可爱的笑。我想,这就是书上写的为什么黄发垂髫,却常常可以玩在一起的原因吧,人老了的时候,反而更像小孩子。姥爷被护士们评为3病区的“最可爱老人”,全然不像隔壁病床坏脾气的倔老头。这虽然说明脑埂的影响力在渐渐控制着姥爷的神经,但微微让我们欣慰的是,至少他是快乐的,此时此刻,是像小孩子一样,可爱微笑的。
纳兰容若在妻子婉君死去的时候,写下了这首『浣溪纱』,“谁道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他那时爱的是表妹佩蓉,婉君的好全然不见,仿佛那只是一个陪伴他过日子的伴儿,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婉君默默的爱着丈夫,用灿烂的笑脸陪伴不得意的容若度过很多个平淡寻常的日子。直到年轻的婉君突然离去,容若独立残阳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平淡日子中的可贵,才发现婉君的好,才明白“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家常话,其实是多么值得感激,值得珍惜……
公车转角的时候,我看到黄昏里面安详的故宫角楼,晚风吹起长发到脸上,我低头用手去抚,却不由得摸到满脸的泪水。那些曾经觉得平常的岁月呀......当时...只道...是寻常。
P.S:
姥爷病倒,已经是十年前的事,而今,他也已去世五年有余。提笔写起这些往事,泪水依然不自主打湿眼角,几次不能继续。曾经许久不曾想起的往事,不去触碰,原来并不是因为已经忘记…我想念他,我依然爱他!春节快乐,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