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在头上的天空中,有一只飞鸟掠过,飞得直冲冲地,却又似没有方向。
若只是过去一只飞鸟,也不必大惊小怪,却是这只,与一般不同——寻常飞鸟,傍晚时分,是应当归巢的,那是在外头辛劳一天后的飞行,懒懒散散、平平和和地,又有一个十分熟悉的方向,或就在哪棵树的第几枝杈上,便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窝巢。它日日是要回来的,于是十分熟悉了;它劳累一天,于是飞得慵懒。这一只飞鸟却是不同的,它飞得尽力,飞得凶猛,却又好似不知要如何飞行,看不出它飞的方向,只是一味向上。
于是我便回忆起来,似是这些天,这只飞鸟总会飞在一些高拔的建筑上,只是盯着天空,这诚然不是一只飞鸟应做的事,只是,它便这样做了。若哪日阴云密布,它便飞得更高;哪日晴空万里,它倒是不再出来了。
原是心中向往,非是太阳,它所倾心的,是可看不可触及的云,无论是阴云,轻云,它皆欢喜。因此常常向云,时时鸣叫,或是呼唤,或是传递爱意。若哪日,晴空万里,见不到一点云彩,它便不再向往天空,一整天都是失落。它必是心想,云彩飘忽不定,兴许那是仙界。
竟有一只飞鸟,倾心天边的云!这原是我自己心里头的想象,只是这只飞鸟,似在告知我,我那几乎无可是现实的想象是真实的,它如何告知我?它自然不能够讲话给我听,却能够以对云的执著证明给我看!我只注意到,它看周围的眼神,日益黯淡,观云时,眼睛里却闪着光——那是即便收紧双翅、站直对脚,也掩饰不住的欢喜!
于是终于有一天,它决心在这世俗中脱出身来,追寻心中的云。它不知云在何方,只是能见得到,于是只能一路向上,尽力扇动翅膀,飞得与众不同,既是坚韧,又为世间所不容——为何说是为世间所不容呢?因为飞鸟追逐云,是层层阻碍道道险的,哪一个磨难,都可让它消亡。
哪里有一只飞鸟,却要追寻云彩的道理!它舍弃了其他的飞鸟,去往了不知名的地方;它或许能够到得仙界,却也是舍弃了这个美好与破败并存的世界。
我清清楚楚地见它向上飞去,越是向上,便越是困难——它不知,这越是难以前行的地方,是更接近真情,还是更接近消亡。它本可安稳地在自己的巢中,与它心中世俗妥协,与它曾经倾心的世界继续相交。只是它见了云,便再无了留在这里的心思。本该倾心的年岁里,它不曾见到过云,于是它纵然飞去,似是追一段过往中的遗憾。于是我明了,虚情假意是不可到达任何高度的,这向上而去的,唯有真情。
它若成功了,没有其他任何一只飞鸟是知晓的,它只是在这世间消失一般;它若失败了,便没有性命回来了!我忽地想:它何必做这样没有意义却有遭世间不相容的事呢?不久时,便打消了这带些埃土的疑问。追寻心中挚爱,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追寻心中挚爱,为世间不相容,也不是一件怎样的事!它的真情,只给了云,于是忘却了世间的眼神;它的深爱,只给了云,于是不在意所有的不相容!若比起这份深情,我心中的疑惑,更像是在尘埃里生出的想法了。
它仍向上去,眼见得离与云相拥越来越近!只是温度也降下来,虽时傍晚时分,夕阳的光却还强烈,这只飞鸟,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风也愈大,双翅越来越没了力气,向上飞去,又被风吹走,在高空里打着转转。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伤,如若寻云的路,不知是可庆幸还是飞向消亡。
为云追寻,为月哭泣,总是被认为是做傻事——云是飘忽不定的,一定是追寻不上;月亦不会自己发光,何必为月悲伤?可这还是在理智下得出的结论,若一个人,真心喜爱云彩,被冲乱了心神,便也不再思索这些,心里头只想着如何去往天边;若一个人,真心悲月,便是独酌之下,对月泪成两行。用观测人心的眼神,再来看这只飞鸟,这飞向暮云的冲动,既可说是做傻事,也可说是寻真情,既可被嘲讽,又可说是那么纯粹可爱!若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循规蹈矩地进行,没有人、没有物心底还留有这样一份冲动,没有人、没有物甘心为了心里的情做一件冲动的傻事,想是这世间,要少许多的颜色。
真情的冲动,为心爱之人、心爱之物的奋不顾身,总要有人去做。哪怕是那样遥不可及呢!就算是飘忽不定的云,亦有飞鸟奋不顾身地傍近!傍近时,身上冷热轮替,翅膀挥舞得生疼,在风中打转让它头晕目眩!可它只觉得这一生是可幸的!仿若它此时生命的意义,就是向心中挚爱的云傍近一点,再傍近一点!
翅膀逐渐僵硬,似是要飞不动了。地上抬头去看的人也越来越多,只是通常都以尘埃里的想法去揣测,去质疑,去嘲讽。也有越来越多的飞鸟聚在一起,它们眼神中,只有对那一只的不解与排斥。地上的人,地上的鸟,所要看的,不是一场向真情的追寻,而是一个飞鸟追云的笑话!只是希望自己亲眼看到,它是如何失败的,往后跟别人谈起时,便当作了谈资,自然不会是以什么好的口吻说出,只是说一句:“我同你讲,前两天看到一只傻鸟,这鸟多半是脑子坏了,连怎么飞、往哪飞都不知道……”可这只飞鸟,却十分清楚自己应当怎样飞向何处,只是这份心底的情愫,为自称经历过世间历练的人所不容罢了!
还是能有些明白的人,瞧出了这飞鸟,是直直向云飞去的,见它虽然被越来越强烈的风吹得东旋西转,眼神却不变方向,见它翅膀挥舞得越来越费力气,却依旧坚韧地上下扑扇。只是也不能够理解它心底的所向,只发出“它为何如此”的疑问——“在这世间过活不好吗?何必非要去寻找那飘忽不定的云呢?它爱云,云却未必爱它!”如此来说,倒也没有错,只是总还是功利了:爱,便是纯粹的,我爱你,同你爱我,没有十分的关联,因此,这世间,多的是悲。
只有一点是可幸的,便是云,也是尊重这只飞鸟的,云,是实实在在的美好,虽未傍近,却未曾刁难,未曾伤害这只飞鸟,未曾视飞鸟的爱如尘土一般。是狂风也好,是夕阳也好,是地上的非议也好,这世间许多阻碍都可不放在心上,只因为云是尊重它的,是不伤害它的,因此,我倒认为,这飞鸟如此的坚韧,却也没错,若是真情,一生都有机会。可若这云不尊重,视飞鸟的爱如弃物,那这飞鸟也没有追寻的意义了,想必如此坚韧的飞鸟,定是一路飞远,再不傍近,从此见云,或有感伤,却再无感情。可幸,云,是尊重飞鸟的。
飞鸟一路向上,再也听不见地上的声音,光愈烈,风愈强,离云也更近!它只觉得阳光要穿透身体,风要吹断翅膀,它不知自己的翅膀还能不能扇动,只是意识中还在拼命呼扇着,半边的身子已经没了知觉,眼前开始眩晕,目光所及处,一切开始模糊,是触摸到云了吗?还没有,还差得远!
地上的人们看着那飞鸟,此时也都不再议论,那飞鸟最后扑扇了两下翅膀,便不再动了——在狂风烈日下,在忽冷忽热的半空中,它终于是没了知觉,闭上了眼睛,所有的感情,从它的身上剥离,不再向上飞去,开始向下坠落,它消亡了。
正向下坠落时,吹来一阵狂风,将它卷走,最后的尸体,都不知要落在何方!只有一片羽毛,直直落了下来,直冲冲地下落,就像羽毛的主人曾直冲冲地向上飞去那般。我想,这羽毛,终是带着飞鸟的执念吧,执念总是沉重的,所以身体被吹走,这片羽毛却能直直落下,留在这世间,当作挚爱的证据!
我走过去,捡起那片完整的羽毛,它虽经过风吹日晒,却十分完整——真情是不会被吹散晒干的,羽毛上的纹路,像是飞鸟留下最后的告白,好像就有一个声音在空中回荡、哀鸣:“我是真实地爱你,所幸,你是尊重我的,因此,我对这份爱的追寻,不是错的!若你能知晓,莫笑我痴傻,莫讽我不自量力,莫怨我舍了别处的飞鸟与这安逸的世间,也不必去理解我。我终是要消亡,只是不能与你相拥,心里觉得十分遗憾。”
我相信,它倾心过这个世间,我更相信,它深爱着云。它会不会再深爱其他呢?想来是不会了!一生中,能舍弃一切去追寻的事,只会有一次。
这时,周围的人群慢慢散去,又开始了议论纷纷:“飞鸟只能同飞鸟过活,怎么能追逐天边的云呢?”
我只能附和,因为他们没有捡起这片羽毛,他们没有听见那最后的声音。
“是啊,飞鸟只属于飞鸟,不能够属于云。”
我将那片羽毛小心地放入口袋。
是啊,飞鸟不能够属于云,可有些真情,也不能够属于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