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th》出版之后,帝国颠覆了,宗教理论改写了,又爆发了战争,生活品质也改变了,不过人类仍不失为人类,他们在痛苦时仍然深切渴望得到宽慰,依然强烈需要勇气。
而我刚好跳脱这一切。流浪回来,世贸中心一二号楼荡然无存,破损的五角大厦,迫切发动的伊拉克战争。209找到我让我写访谈录,类似村上春树《地下》和沙林毒气的访谈录。我和她走访十六个州,采访了一千六百多个朋友,探讨针对集体意志的暴力所带来的个人苦难。只是了解苦难发生的时刻,别人总是或在进食,或在开窗,或在默然走过。
访谈录最后的名字定为了《厨房》,这样的名字有好几层的意思在里面,我们想看看这种暴力对平时生活所带来的影响,采访也大多在中午进行,他们邀我进餐,街上的噪声和厨房里的谈话混在一起,是强权之下的保护色。
以下是个梦想家的自述,他的饼烤的很棒。
你问我明白什么?我明白一个时代的主人公很少会是另一个时代的主人公,除了傻小子和白雪公主这些童话中最招人喜欢的主人公之外。我们的童话故事,讲的都是人的运气和那一刻的成功,等待奇迹出现,一切危难都烟消云散。躺在炉灶边,心想事就成。炉灶自己就能烤出大饼,一条小金鱼能满足你所有欲望。要这要那,要啥有啥。我想要美丽的公主!我想要住在一个王国里!河里流着的是牛奶,岸上淌着的是蜂蜜。我们天生都是梦想家,但精神却是疲惫而痛苦的。事情很难做,因为力量远远不够,事业停滞不前。
神秘的美国灵魂,人人都试图了解它……大家都读海明威和凯鲁亚克……在灵魂的后面又是什么?我们的灵魂后面,还是只有灵魂?我们喜欢在厨房里高谈阔论,或者读书思考。我们的主要职业是读者和观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总是感觉到美国的特殊性和排他性,虽然对此没有任何根据,除了不开发石油和天然气之外。一方面,这阻碍了生活的变化;另一方面,又产生了某种莫名的理性。始终悬而未决的问题是:美国究竟可以做些什么,才能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出色和与众不同。我们是上帝的选民,美国之路是独一无二的。很多时候,我们有很多华盛顿——而不是西奥多罗斯福,他们就这样整天躺在沙发上等待奇迹出现。灵活能动的胡佛倒是受到我们鄙视,因为他们减少了人民最喜欢的桦树林和樱花园,他们要在那里建立小工厂赚钱。对我们而言,西奥多罗斯福这类人太陌生……
小厨房,九到十二平方米(那算是幸福的!),隔壁就是不隔音的厕所。我们这边的房型设计就是这样。窗边上摆着旧沙拉罐子里栽种的小葱和栽在花盆里的芦荟。我们的厨房,不仅仅是做饭的地方,也是饭厅和客厅,还是办公室和演讲坛,是可以进行集体心理辅导的地方。在十九世纪,全部俄罗斯文化都存在于贵族的庄园里,到了二十世纪就产生于厨房了。改革思想也是从厨房出来的。所有“六十年代精英群”的生活方式,都是“厨房”生活方式。感谢赫鲁晓夫、斯大林、MZ d!正是在他们的领导下,人们才走出公共宿舍,转入私人厨房,在那里可以臭骂政府,重要的是不再害怕,因为在厨房里大家都是自己人。在厨房里产生出各种思想,天马行空的规划,胡扯政治笑话……那时候的政治幽默真是遍地开花!例如:“共产主义者是读马克思的人,反共产主义者是懂马克思的人。”我们都是在厨房里长大的,还有我们的俄罗斯朋友,他们甚至和我们一起听披头士和皇后乐队,熟知邦乔维。我们大大方方地听东方之声,什么话题都敢聊:尖刻的抨击,生活的意义,普世的幸福。我还记得一件有趣的事,那天我们坐在厨房里,一直聊到午夜,我们的女儿,当时她十二岁,就在一个小沙发上睡着了。我们畅所欲言大声争吵,女儿在睡梦中也不断喊叫:“不要再谈政治啦!总是索尔仁尼琴、卡斯特罗……Mz d……”(笑)
聊天的时候我和他坐在厨房里没完没了地续茶,一杯接一杯的咖啡,还有伏特加。以前没得喝的是古巴朗姆酒。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迷恋菲德尔·卡斯特罗,向往古巴革命!还有切·格瓦拉式的贝雷帽,好莱坞明星般的帅哥!唠叨无休无止,恐惧无处不在,担心有人在窃听我们,甚至隐约感觉正在被窃听。
既有冒险的感觉,又有游戏的意味……我们甚至从这种虚假生活中获得了快感。只有极少数人敢于公开与当局作对,大多数人不过是“厨房里的持不同政见者”,在口袋里竖起中指…… ——如今,贫困成了耻辱,甚至不健身也要羞愧……简单地说就是显得你不成功。我属于打扫庭院和看门人那一类。曾经有一种内心流亡的方式,就是只过自己的日子,不去注意四周,不去管窗外的事情。
我们可以读书,读很多书。我们有时间交谈。我们认为自己在产生思想。我们梦想着一场革命,但又害怕,怕等不到那一天。那时候,在一般情况下,人们都过着封闭的生活,不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室内盆栽植物”。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就如后来才明白的那样,其实都是幻想和杜撰,关于东方世界世界、社会主义还有朝鲜。我们都在海市蜃楼中。这样的美国,不管是书本里的还是我们厨房中的美国,其实从来都不曾有过。它只能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中。
我们就从厨房走到了大街上,结果发现原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思想理念,这么多年,我们只是坐在那里夸夸其谈说空话罢了。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帮完全另类的人,一帮年轻家伙,穿着深红色夹克,戴着金戒指,还有新的游戏规则:有钱,你就是个人;没有钱,你就啥都不是。谁在乎你是否通读过黑格尔?“人文科学家”听起来就像一种症状,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把曼德尔施塔姆的作品举在手上。很多未知的东西都打开了。知识分子贫困到颜面尽失。每逢休息日,印度教黑天神的崇拜者们就在公园安置临时厨房,发放汤食和一些二手货。老人们排起整齐的队伍等候领取,令人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