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听闻家里的舅婆去世了,印象中她很年轻,爱笑,健谈,每年春节回家去她家做客,总是她独自在灶台忙活,张罗一桌子的菜。
电话里妈妈描述着听闻死讯时的场景,她一时难以置信,浑身发抖,问爸爸有没有搞错,爸爸说,没错啊,就是某某。那时我才又回忆起了舅婆的名字,这位长辈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又具象立体了不少。
那天中午舅婆还在家里招待了朋友,午饭后去河边洗衣服,感到身体有些不适,联系家人陪着去了医院,检查结果说她心脏不太好,需要立刻做手术,但她说想去杭州的医院做,决定先行回家。回去的路上她又再一次感受到了不适,车子折返回医院,过程中,人就这么离开了。
这是停留在我儿时记忆里的故人,我对她知之甚少,也没有听到关于她的更多故事,在那个熟人社会中,每每听闻一个人离开的消息,只能依稀识别到几声唏嘘,忙完身后事,大家复又回归到熟悉的日常中。
我想问问妈妈一些更细节的事情,很期待能够听到大家对她的讲述,期待着能够了解一位更鲜活的长辈,而不仅仅是一个已故的消息。
但妈妈说,有什么好讲的。
我忽然意识到,有一种恐惧总是笼罩在我从小所生长的那个环境中,大家对死亡讳莫如深,不善言辞的人们也刻意选择避而不谈。
这也表现在父辈们对结婚、生育、养老的格外重视里,他们愿意花更多时间去谈论孩子们的婚嫁,互相关注谁家有未娶或待嫁的合适青年,愿意为此聚在一起谈论筹划,甚至奔走撮合。
在一个由关系构筑起来的基层社会中,外部的轻微变动就可能会导致整个生活的震颤,一个人的离去也会带来种种问题,而组建家庭,孕育新生则是莫大的安全感来源。
至于快乐,至于独立,在所谓的人生任务面前,实在是只能屈居次要了。
十年前的我可能不曾想明白过这一点,父母所处的环境、人际生态、阶级,都塑造并决定了他们的思维方式与行事逻辑,过去我常问「为什么」,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和别人的父母不一样;为什么我想拥有某项“才艺”的需求无法被满足,就连高中决定参加艺考都得不到理解;看着我长大的人,为什么不能让我按照自己的个性和意愿走而非要试图让我走上和他们一样的道路,在思想和立场上都和他们保持一致呢?
当时高中的我,看了一些书,认识了一些人,知道了一些世界之大和自身的局限性,回看我的家庭,总觉得他们麻木而不可理喻;但直到越长大,离家越远,独自去感受生活的辛酸苦辣,才隐隐窥见了他们身上的那种无力的恐惧。
高中一无所长的我选择去参加影视艺考,那是一种恐惧,在那之前我从没离开过家乡,更别说独自远行去高校参加考试;也未曾看过太多电影,更别说去应对那些考题;我也未见过太多和我做了同样选择的年轻人,直到在多人面试的考场上,才知对比之下的巨大差异,更别说家里人不支持不看好所带来的阻力;
到了大学,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汇聚到一起,我进入到了一个迥异于过往所处环境的社会系统之中,对社交和自我表达感到羞赧,对容貌与审美感到焦虑,那也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
毕业后的恐惧则和父母为了生计而奔波操劳的日子更为贴近些,因为知道后退也得不到支持和保护,于是只能一直往前,纵使这时候我已经具备了独立思考能力,有了日渐稳固的价值观,懂得了看见自己的真实需求并且去批判一些东西,但为了生存,我还是马不停蹄的工作,几乎没有给自己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
如今我也会笑着和人自我调侃,毕业四年换了11份工作,看上去着实了不起,大概也确实挺厉害的,但我知道,那源于一种莫大恐惧。
只是和父母不同的是,通过不断接受教育,我的世界是开放并且螺旋上升的,在带着这种恐惧前行的同时,也有无数的可能性围绕在我身旁,加之我自身对生活本身的野心和贪婪,使得这种恐惧成为了我的养料,不断地激发着向上的生命力,让我不断成长,不断拓宽,渐渐在这个世界中舒展开来,自我越是打开,恐惧也逐渐褪去。
而我父母所处的那个最原始的熟人社会,则更为封闭;这种基于乡土,由人情与关系网络连接的社区,是获取生活的安全感的来源,也是抵御外界干扰的城防;这是他们克服恐惧的最小阻力路径,也就是,通过关系来藏匿恐惧而非通过自我探索来克服恐惧。
至此,我对我的父母也便更多了一份谅解,他们并非不爱我,而是无法跨越生长环境所带来的固有模式和局限性。她们并非本性如此,而是被环境所塑造。
当我意识到这种恐惧和防御机制的存在,和解也自然而然产生了,从原先的质疑与叩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谅解与爱。
回过头来看这十年,我觉得就是一个修炼「感受爱」与「爱的能力」的过程。所有亲身体会的经历都指向对「人」更深的理解,那些困惑不解的时刻,抑郁难眠的夜晚,其实无非是对自我欲求的执念,能跳出来看自己,也就懂得了如何去看待他人,一切好像皆可以被谅解和懂得,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会在其中升起。
阴晴不定的脾气,会粗暴打骂我的是父亲,会在知道我生病了半夜骑摩托车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学校来给我送药的也是他;
时常抱怨,总是把生活的不如意归咎给他人,说是为了我和弟弟才活着的是妈妈,每天早起洗衣服,为我们准备好早餐,变着花样做菜,督促我们按时吃饭的也是她;
而弟弟的出生,直接给我带来了对生命本身的感知,小我七岁的他不断告诉着我,保有一颗轻盈无害的童心是件多么珍贵的事情。他是我成长中至关重要的可爱灯盏。
站在十年后回望过去,我真得很想说,好爱这个世界。我爱的不是他人对我的赠予,而是存在本身的复杂多样,想到这里,呼吸都畅快了起来。
今年的春节不回家了,离家的这几年,家乡的人事也一直在发生变化,但故土总归是故土,那是我由衷感恩的来处。舅婆离开了,不知道今年大家伙儿还会不会去舅公家吃饭,如果去的话,谁来张罗一桌子的饭菜呢?
总之不管怎么样,人们的生活总是不会有太大改变的。
记忆中的舅婆总是戴着圆形耳环,爽朗爱笑,我们的关系不算密切,但她笑盈盈的脸庞灿若暖阳。
虽然知道此后没有再见的机会了,之前是远在家乡,往后是远在天涯,但很开心我仍然清晰得记着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