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
唯一的旅程，
是走在一条有心的道路上
—— 任一有心的道路上，
我走着，
而唯一值得接受的挑战是，
走完它的全程。
于是我走着，欣赏着，寻找着，屏息以待。
—— 唐望
初次看见唐望这个名字，是在豆瓣一个帖子的回复中，答主说，作者跟随学习的那位印第安巫师曾说过，女性的子宫有着远远超乎想象的能量，而她们却不自知。我顿时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开始搜索唐望系列。唐望三部曲在2018年曾重新出版，谢天谢地，我可以较方便的买到纸质版，过去发行的版本已经太过陈旧难寻，毕竟这是一系列最早于1968年出版的书籍。但新出版的系列书籍也只限于前三本，后续的十几本书的纸质版已经难以寻觅。
唐望系列始于作者攻读人类学硕士期间的一次田野调查，他跟随一位印第安巫士试图学习一种致幻植物的知识，而老巫士却带领他来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巫士的世界。我的初次阅读是在手机上完成的，阅读完成的是这个系列的前两部作品，《巫士唐望的教诲》和《解离的真实》，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是对前两部的补充和延续，更正说明了巫术的运作并不依赖于致幻植物的使用，而是人类意志的体现。而第三部给我的感动也更甚，作者在没有了调查研究的目的后，在巫术的旅途中，产生了更大的共鸣。
*作者：卡洛斯·卡斯塔尼达，下文简称卡卡。
01 智者 猎人 战士
在唐望的诸多教诲中，使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人类的几种状态的形容，智者，战士和猎人。
智者
唐望在引领卡卡进入巫士的领域前，用一段话来开导他，就像他的恩人曾对他做的那样。
"一个人寻求知识，就像上战场，完全清醒，带着恐惧及尊敬，而且绝对有把握。以其他任何方式去寻求知识或上战场都是错误的，不论谁这么做，都会因为他的这种做法而终生后悔。"
唐望在这里提到的知识，并不是书本或者任何专业技能，而是指力量的知识。
"当一个人达成了这四项先决条件之后，其他的错误就不算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行动不能与傻瓜的行为混为一谈。如果这样的人失败，或遭受挫折，他失去的只是一场战役，他不会为此自怜或后悔。"
卡卡请唐望解释"智者"的含义，唐望回答。
"智者是指能真正接受艰辛学习的人，一个不着急，不迟疑，尽全力去解开力量与知识奥秘的人。"
"成为一个智者必须挑战并打败他的四个天然敌人。"
唐望解释那四个天然敌人为："恐惧、明晰、力量、衰老"，它们会在学习的不同阶段出现。
"成为智者不是永恒的，或者说，一个人永远都不能成为真正的智者。一个人在克服了那四个天然敌人之后，只能很短暂的成为智者。"
"成为智者即使只有短暂的片刻，而那片刻的明晰、力量及知识也就够用了。"
在卡卡学习的第二阶段，学习"看见"的过程中，唐望在解释控制下的愚行时，再次提到了智者。
"换句话说，智者没有荣誉，没有尊严，没有家庭，没有姓名，没有国家，他只有生命供他生存。在这种情况下，他与其他人的唯一牵绊，就是他控制下的愚行。"
在卡卡调查的初期，出于对资料提供者的身份记录，他询问了唐望的身世，唐望拒绝了他，并表明他抛掉了个人历史。卡卡感到不可思议，唐望解释到："如果没有个人历史，就不需要解释；没有人会对你的行为感到愤怒或失望，尤其重要的是，没有人会用思想把你束缚住。"
猎人
在卡卡和唐望接触的初期，唐望经常带他进入荒野打猎，教导卡卡成为一名猎人，在前期的相处中卡卡逐渐信任这位老巫士。
猎人在唐望的知识中，并不是简单的瞄准射击，猎人要知道如何与山中的力量相安无事，如何感激动植物的馈赠，甚至是全神贯注行走的方式，适用于夜间跑步的"力量步伐"等等，猎人是善于与力量相处的人。
"成为一个猎人，意味着他懂得很多，能够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为了成为猎人，他必须与一切事物保持完美的平衡，否则狩猎会变成一件无意义的琐事。例如，今天我们抓了一条小蛇，我必须向它道歉，因为我如此唐突、断然地夺走了它的生命。我这样做时，心里明白有一天我的生命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夺去。因此归根结底，我们和蛇是完全平等的。它们其中之一喂养了我们。"
唐望教导卡卡要学会适时的收敛和暴露自己，面对山中的力量。
"收敛自己并不是指躲藏或隐秘，而是使自己不被得到。"
"使自己不被得到，意思是你要小心地、有所保留地碰触周围的世界。你不吃五只鹌鹑，只吃一只；你不会为了做烤肉坑而伤害植物；除非必要，否则你不会把自己暴露给风的力量；你不会把其他人的生命利用、压榨到一无所有，尤其是你所爱的人。"
"收敛自己，意味着你刻意避免去耗尽自己和别人。"
"猎人小心、有所保留地利用世界，谨慎、柔和，不论是动物、植物、人类还是力量。猎人亲密地和世界交往，但是又不会被这个世界得到。"
唐望在面对卡卡无穷的问题和怀疑时，总有超乎的耐心，他耐心地回答道："他不被得到，是因为他没有把他的世界压榨得变形。他只是轻触这世界，需要在这世上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然后悄然消失，几乎不留下丝毫痕迹。"
战士
在狩猎的过程中，唐望再次回答了智者是什么样的人。
"任何战士都可以成为智者，如我告诉过你的，战士是捕捉力量的完美猎人，如果他捕捉成功，他就能成为智者。"
在某种程度上，唐望也回答了战士、猎人、智者之间的关联与转化。
卡卡在猎捕山狮中表现出了战士的心境，唐望向他解释何为战士的心境。
"一个人日常的任何举动，都需要战士的心境，否则一个人会变得扭曲、丑陋。缺少这种心境的生命是没有任何力量的，看看你自己，每一件芝麻小事都会冒犯你，使你生气。你抱怨，发牢骚，觉得每个人都在耍弄你。你是在风的怜悯中飘荡的一片叶子。你的生命没有力量，这种感觉是多么丑陋啊！"
"相反，战士是一个猎人，他计划着一切！那就是控制，但是当他考虑完成后，他就付诸行动，放开他自己，那就是放任。战士不是风中的叶子，没有人能强迫他，没有人能叫他做出违背他意愿或违反他判断的事，战士是在求生存，而且是以所有可能中最好的方式生存。"
"你要知道，战士的艺术之一，就是取去为一个特定的理由摧毁这世界，然后为了能继续生存，再加以重建。"
02 看见
卡卡作为门徒跟随唐望学习的第一阶段，以恐惧逃离为界。再次回到唐望身边，卡卡已经出版了第一本书并完成了论文，这时是两年后，唐望并没有谴责他的逃跑，他认为这是必要的修整，并且继续教导卡卡"看见"。
"唐望在这门徒生涯的第二阶段的主要兴趣是教导我'看见'。在他的知识系统中，显然存在着一种可能性，能把'看见'与'观望'区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觉方式。'观望'是指我们所习于知觉世界的正常方式，而'看见'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过程，据说智者能借此知觉到世界万物的'本质'。"
"看见"不等同于视觉，而是一种觉察，也会以视觉的方式展现。
卡卡善于提出繁复不断的问题，来维护自己的理性认知，而唐望总能很好的解答应对，有着超出常人的耐心，同时又有禅语一般的空谷回响。
卡卡提出土狼会被人类捕杀，是否证明土狼较愚蠢于人类。这同样是我的一个疑问，动物的灵性是否可以由被人类捕捉而否认，我相信动物有着不同于人类的智慧，当你观察动物园中漫步的老虎，你会发现它并没有慌乱，行动随性优雅，它们依然是王者，而人类是畏缩在栅栏后的懦夫。
唐望瞪着卡卡，"我们可以捕捉或射杀一只土狼，"他说，"我们觉得土狼是容易捕的猎物，是因为土狼不熟悉人类是技巧。但是如果一只土狼能逃过一劫，我可以保证，我们无法再如法炮制抓住它。一个好猎人知道这个道理，他绝不会在同一个地点重新设立陷进，因为如果有土狼死在陷阱中，所有土狼都能'看见'它的死亡在那里游移不散，它们便会避开那个陷阱，甚至避开整个区域。而在另一方面，我们无法'看见'死亡，我们同类的死亡也会在同一个地点游移不散，我们也许会有所怀疑，但从来没有'看见'它。"
唐望给予了精彩的回答。
卡卡是一个善于提问的人，否则也不会收获如此多精彩的回答。唐望无疑是一位智者，他能够"看见"，但为了引导酗酒麻木的孙子，唐望在明知道结果的前提下还是试图去影响他，唐望称这为"控制下的愚行"。这个新名词马上受到了卡卡穷追不舍的提问，唐望回答他的所有行为都是"控制下的愚行"，他同样真诚只是它们同时也是一个演员的行为。卡卡在得知自己和所有人一样在唐望心中都平等且不重要时，感到了焦虑，他无疑是敬爱这位老师的，唐望回答：
"要成为智者，我们必须成为战士，而不是耍赖的小孩。我们必须奋斗，绝不放弃，绝不抱怨，绝不畏缩，直到我们'看见'，然后知道一切无关紧要。"
"你太在意喜欢别人或被别人喜欢了。"他说，"智者也会喜欢，但仅此而已。他喜欢任何他想要喜欢的人或事，但他使用控制下的愚行来做到不在意。这与你的做法正好相反。喜欢他人或被他人喜欢，这并不是唯一值得人去做的事。"
卡卡在唐望的"无情"下有些失控，提出了一个像是在挑衅的问题：智者要如何用控制下的愚行来面对一个他所喜爱的人的死亡？
"拿我的儿子尤拉里欧来说比较恰当，"唐望平静的回答，"他在建造泛美公路时被石头压死了。当他死亡时，我对他的行动便是控制下的愚行。当我到达爆炸的现场时，他几乎气绝了，但他是如此强壮，他的身躯仍然不停地抖动。我站在他身前，告诉其他筑路工人不要再移动他。他们尊重我的话，围绕在我儿子四周，看着他那破碎的身体。我也站在那里，但我没有观看。我转换了我的观点，于是我'看见'他个人的生命逐渐崩解，无法控制地超过了它的极限，像一阵晶莹的薄雾。那就是生命与死亡的融合与扩展，也就是我面对我儿子死亡时的做法。一个人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而那就是控制下的愚行。如果我观看他，我会看到他逐渐无法动弹，我会从内心深处发出一种哭号，因为我再也看不到他那美好的身躯行走于这个世界之上了。但我选择'看见'他的死亡，而那里没有悲哀，没有情绪。他的死亡于其他一切同样平等。"
唐望沉默了片刻。他似乎很悲哀。但他露出微笑，拍了拍我的头。
03死亡
死亡，是唐望常常和卡卡提起的话题，卡卡一直表现的十分抗拒，他恐惧死亡。唐望却以死亡为某种激励。
"当知识成为令人畏惧的事物时，他也明白，死亡是紧紧跟随在他左右的永恒伴侣。所以变成力量的知识，都是以死亡为其核心。死亡的触角无远弗届，凡是被死亡触及的，都会变成力量。"
"一个追随巫术道路的人，会时时面对迫在眉睫的终结。不可避免的是，他会敏锐地察觉他的死亡。若是缺少对死亡的觉察，他便只是一个从事普通行为的普通人。他会缺乏必要的精力与专注来将他在世的平凡时光转化为神奇的力量。"
"因此要成为战士，最重要也是最合理的是，一个人首先必须敏锐觉察到自己的死亡。但是专注于死亡会使我们变得以自我为中心，这样会造成衰弱，因此，成为战士的第二件事是做到超然，使迫在眉睫的死亡不会成为执迷，而是一种漠不关心的淡然。"
唐望向卡卡解释到：
"只有死亡的观念才能使人不自我放纵于任何事物上，只有死亡的观念才能使人不自我否定于任何事物上。这样的人不会陷于渴望，因为他对生命及其他一切事物产生一种寂静的渴望。他知道他的死亡在偷偷接近，不会给他时间去抓住任何事物，于是他不带渴望地尝试一切事物。"
思考死亡使卡卡变得好奇而又绝望，他艰难的询问唐望自己的死亡是什么样子，唐望为卡卡紧张到沙哑的嗓音捧腹大笑，他为卡卡描绘了他的死亡。
"你经常开车，"他继续说，"因此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你发现自己坐在驾驶座上。这将是一种极快速的感觉，让你没时间思索。可以这么说，突然间，你发现自己在开车，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但就在你开始感觉奇怪之前，你会注意到挡风玻璃前有一个奇怪的形状。如果仔细观看，你会知道那是一片云，像个闪亮的螺旋。然后，它会形成一个脸孔，就在你眼前的天空中央。你注视着它，你会发现它又开始朝你靠近。它会加速冲来。眨眼之间，它撞上了你车子的玻璃。你很强壮。我相信死亡要花上几次重击才能打到你。
"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那脸孔会退回到地平线的位置，然后加速朝你冲来。那脸孔会进入你之中，然后你就会知道，死亡原来就是同盟的脸孔，就是我在说话，就是你在写字。死亡原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它像遗落在你笔记中的一个小点，但是它又会以无法控制的力量进入你之中，使你扩展开来，使你延伸超过天空，超过地球，无远弗届，于是你会像一片细小晶体所聚集成的薄雾，飘荡远去。"
1998年4月卡洛斯·卡斯塔尼达出演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幕，变成晶莹的薄雾，消失在了这世间。我们无从得知死亡是否真的像唐望所说般奇异而浪漫，但我们终将面对死亡。在此之前，生命中的一切尚可解决，因为死亡会拍拍你的左肩，说："嗨！我还没有碰你呢！"
04 印第安人
唐望是墨西哥亚基族印第安人，对印第安人更准确的描述为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命运一如渐渐被蚕食的美洲大陆，缩减，零落，消亡。泛美公路，世界上最长的公路，连接了整个美洲大陆，由于地理环境恶劣，公路的修建也埋葬了数万印第安人的白骨，包括唐望的儿子。唐望的父亲在他年幼时被墨西哥人杀害，他曾怀抱憎恨，直到遇见他的恩人，走上力量之路。
"我曾经做过一个承诺。"唐望突然说。
"我答应我的父亲，我要毁灭杀他的人。我带着这个承诺过了许多年。现在这个承诺已经改变了。我不再想要毁灭任何人了。我不恨墨西哥人。我不恨任何人。我明白万物殊途同归。所有的道路都是平等的。压迫者于受害者将会在终点相遇，唯一真正重要的是，生命对于两者而言都是同样的短暂。今天我感到悲哀，不是因为我的父母亲如此死去：我感到悲哀，是因为他们是印第安人。他们活得像印第安人，死得像印第安人，而从未有机会明白，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人。"
唐望很少流露出消极的情绪，但往往谈到印第安人时，会流露出一种悲哀。悲哀于命运，或是对于过往的抛弃。很少有人去追寻力量，相信一个人可以变成一只山猫，或一只鸟，力量的追寻在如今丧失了许多意义，于是他们饮酒，日复一日的工作。
06黄昏
卡卡和唐望坐在原野中，太阳面对他们缓缓落下，唐望轻声说："黄昏是世界之间的裂隙。"
老印第安人的话语，总有一种毫无修饰的美感，属于自然的哲学，同时带着叹息的尾音。自然，已经远离人类太久，以至于大部分人都忘记了自然的模样，自然的力量，以及曾经面对日月星辰的感动。理性构建了秩序井然的现代社会，同时也禁锢了其他的可能性。
卡卡试图踏上成为巫士的道路，从猎人，战士，到智者，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他曾试图放弃，但又被深深吸引，不可自拔。
唐望给予卡卡的，不是像魔法烟雾般扑朔迷离的幻象，而是一种坚强真诚的生活方式。
唐望说："你必须是个坚强的人，你的生活必须是真诚的。"
"什么是真诚的生活呢？"
"一种深思熟虑的生活，一种好的、坚强的生活。"
而卡卡也终于在《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中意识到，最重要的从来不是迷幻植物的食用，而是心的修炼。
在第三本书的尾声，卡卡再次面对唐望的巫士好友，倾听他对自己的巫士旅程的描述，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旅途，他想要踏上回家的路途，却每每被出现的幻影干扰，但他依然坚定的走着，走向回家的路途，尽管这路途没有尽头。
卡卡执着于旅程的真实性，唐望为他说明："巫士踏上归途时，知道他永远不会抵达，知道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带他回到过去他所爱的地方、所爱的事物、所爱的人那儿，甚至死亡的力量都不能。" 卡卡品尝了这个隐喻，内心泛出无限的悲哀，他品尝到了巫士的孤独，人类的孤独。
······我将离去，但鸟儿会留下，唱着歌。
而我的花园会留下，有它青葱的树木相伴，水井相随。
午后，天空将是蔚蓝、宁静。
钟楼上的钟会响起，
如同它们敲响在这个午后，
曾经爱过我的人会逝去，
城镇会年年更新，
但我的心灵将患思乡症，永远地流浪，
在我那盛开的花园中，同一处深奥的角落。
——— 《最终的旅程》
唐望系列无疑是有关印第安巫术传统的珍贵资料，一个接受现代教育的理性人无意闯进神秘国度，滑稽又意想不到的展开，给予了后世读者无数智慧的箴言。
愿我们都走在一条有心的道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