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家的小平房,小小的两间卧室,小小的客厅。我的姥爷、大舅、大姨夫,还有父亲,他们在微亮的灯光下,坐在圆桌周围。我看不清每个人脸上的眉目,却能清楚看见他们对我微笑。
我赶时间坐火车去接到点放学的孩子,没顾上跟他们一起吃晚饭,急急忙忙出门时扭头冲他们说:“等孩子不需要我照顾了,我再回来。”关门那一刹那,不知谁回我一句:“现在火车方便,常回来看看。”我再想回头望,竟睁开眼醒过来!窗外已是蒙蒙亮了。
竟是梦,看看墙上的钟点,看看身边熟睡的孩子,自己长叹一口气,随后躺着、醒着,没一会儿眼泪开始涌出,不停地从眼角流过鱼尾纹,浸湿耳边的头发。我很想念他们,越见不到越想念。留存心房的美好记忆,随着热血,流遍大脑每个角落,一帧一帧重复着在眼前播放。因为记忆里的他们不在了,所以与他们有关的记忆变得凄凉、悲伤。
印象中姥爷是血栓严重到瘫痪在床,很久很久不能下地走路,直到他离开。初中生的我放学去看他,有时买雪糕喂他吃,他总会边吃边呜呜地哭着,我跟着哭,却不懂他为什么那么伤心,自觉只是生病而已,会好起来的。
现在我懂了,姥爷在哭自己的无助、可怜、绝望,还有忿怒、恐惧。他走的时候,瘦到皮包骨,后背全是褥疮。我没有亲眼见到这些,是姥爷走后的几年里,母亲常哭着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姥爷时,一遍一遍念叨出来传到我耳朵里。每一次听到,惹得我一个人关上门哭许久。
从小在姥爷家长大,对姥爷和姥姥的那份爱厚重如山,无人能越。姥爷走了,姥姥的心愿很简单,她想人生最后的时光在儿子家度过。可大舅“收留”姥姥不到一年,以自己房子拆迁为由,把姥姥推给二姨,结果没过几个月,姥姥在二姨家流着泪闭上眼睛!
我讨厌大舅,甚至是记恨他。即使在我小时候常常吃他买的雪糕、冰棒,即使过年时他给我的压岁钱最多,即使去到他家里总是被热情、温暖的对待。可他不孝顺我最爱的姥姥,那便毫不留情地抹掉他一切的好。
一丝预料没有的、突然的一天,母亲打来电话,哭着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大舅在北京治疗癌症时去世了,他在旅店里摔倒后抢救无效离开了。那一刻,我脑子里像钻进无数只蚊子般嗡嗡直响。
我宽慰母亲许久,希望她别太哀伤。自己心里对大舅依旧存在那份讨厌,加上很多年不常见、不联络而疏远的感情,他的离开我只是觉得伤感,伤感身边的亲人又一个离开。
所有亲人里,只有一个长辈教导我多看书,那个人就是大姨夫。我第一次看见《红楼梦》、《西游记》一整套的书是在他家的书柜里。即使当时翻阅大部分看不懂,他也鼓励我去读。
大姨夫的性格那么温和,身边人很少有的温和,总是笑呵呵的对每个人。他特别喜欢好学的孩子,连我这种死读书的孩子他也喜欢。每次看到他,都会幻想我的父亲是他该有多好!
他五十八岁,经历了五年抗癌历程,所遭受的罪听母亲粗略地描述已让我心惊胆颤。无法想象他切身承受的痛苦!母亲说他离开前意识模糊时还在要求输血,可血已经无法输进那副干瘪的皮囊了。
因为与父亲的恩怨,我九年不进家门。这期间,大舅和大姨夫从生病到离开,我未能与他们见过一面,葬礼也因有要事脱不开身未能参加。如今想想,不要后悔、不要自责,人活着的时候,没能常见常聚。人不在了,何必去见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呢?
长久存着这样的观念,在得知父亲不在的消息时,我深深陷进伤心欲绝的世界里,身体每个细胞都在颤抖和抗拒——我不要回去见他!
让我半夜无助、绝望地逃离家乡的人是他,让我饱尝失去孩子痛苦的人也是他,让我有家不能回的人更是他!可再深的恨,再深的怨,他走了!突发心脏病无法救治的他走了!一句话未来得及留下的他走了!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泪水流干也不能缓解的心痛和懊悔。时过两日而已,再见却是阴阳相隔!看着父亲毫无一丝色彩的照片,长跪不起。看着父亲冰冷冷的身体,连最后一次拥抱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原来,时光让我年龄不断增长的同时,让我要面对的生离死别也一样在增多。人,活着,时刻提着勇气去迎接自己和亲人的生,自己和亲人的老,自己和亲人的病,自己和亲人的死。
有时悲伤来袭,我痛苦地呼吸着,默默地念着——亲爱的,你们走了,再见只能是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