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个阁楼,阁楼常挂着几个蛇皮袋,蛇皮袋里面装满了草药,一捆捆一扎扎,黑的、褐的,灰的,分门别类,各自散发浓郁的味道,久而不散,它们都是母亲的宝贝。
母亲时不时就会掏出其中的一把,或者几样东西各取少许,煮成水熬成汤让我们喝下去,说什么癖寒㾀湿消炎。我十分不喜欢这些怪味水,每次把头摇成拨浪鼓,母亲先是哄骗利诱,我保持警惕不服从,母亲有时摇头叹息放弃了,有时捏住我的鼻子强灌,我拼命挣扎,哭得呼天喊地,终究拗不过。
尽管喉咙痛、咳嗽、流涕、牙龈出血之类总是在被灌之后有了好转,可是作为小孩的我们,宁愿痛着,咳着,坚决拒绝和痛恨着这些怪味水。
长大后,我知道了神农尝百草的故事,也知道李时珍为写《本草纲目》付出毕生精力,我只是把这些当作神话和故事。草药真的那么好吗?那鲁迅的父亲为何不能被医好,为什么还要去寻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母亲回答不上我的问题,也不再勉强我去喝各种水。或许那个时候我自以为已经长大,可以质疑到母亲,或许是身体的免疫力足以让我少生病,或许是因为小镇上的西药越来越多,总而言之,我彻底告别了那些怪味水。
春夏秋冬,只要农闲时间,母亲从未停止去田野间、山坡上采摘或者砍下茂盛的植物,趁着好天气洗净晾晒干,切好入袋。
下崽的母猪,刚被剦割的小鸡,甚至是吃了毒肉的黄狗,都被母亲灌上不同的草药水,由奄奄一息变成精神抖擞。“有病治病,没病防病哈。别抢——”母亲端着一大盆煮好的草药水,搅拌了着各种猪饲料鸡饲料,端到食盆边。猪们“哼哼”鸡们“咕咕”争先恐后挤过来,似乎认同着母亲的说法。
邻居大婶总会向母亲来讨些方子,为什么我家的动物很少生病。母亲从不保留,告诉她们,母猪产崽用益母草化瘀,春天在猪栏里烧点艾草杀菌,鱼腥草消炎,紫苏袪寒。“你家有没有?没有,我给你一些。”母亲爬上阁楼,从蛇皮袋抓了一大把递给她们。
房前屋后的空地,母亲不让荒废,扔一些种子,栽上一些幼草,本是野草丛生的地方,最后都被她种上了金银花,益母草,车前草,夏枯草,黄栀子等十几种草药。夏天的玉米须,冬天的姜皮,春天的地菜,秋天的枫球。母亲应着每个季节,在家里煮水,给大大小小泡水喝,洗头泡脚泡澡。
后来,母亲和父亲离开老家,去了长沙。大包小包中,蛇皮袋显得特别扎眼,我们都建议她不用带了,城市里药铺这么多,什么药不能买到?再说了,又不用再养鸡呀鸭呀之类动物。母亲不舍得,挑挑捡捡,最后腾出一个行李包,把草药装进去了一些。
后来,父亲中风,瘫痪在床两年多,药店买的软膏之类根本无法按住此起彼伏的褥疮。母亲把希望寄托在草药上,每天煮水三四遍擦洗父亲的伤口,她还忧心重重跑到附近的郊野到处找各种草药,一次次地尝试,尽全力减轻父亲的痛苦。
我和母亲通电话,她有时会兴致勃勃地说,父亲擦了草药,臀部的红肿消褪了许多,她也会消沉地告诉我,脚后跟怎么都不见效,明天再换新的方子。母亲用草药陪伴着父亲走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
父亲去世后,母亲跟我来到了广州,我当时怀了二娃,她专门回了一趟老家,收集的百艾紫苏枫球姜皮,装在一个背包里。她说,我坐月子一定要用这些洗澡洗头,袪风,不会落下月子病,娃用这个洗澡,健康快高长大。
生二娃当时正是夏天,母亲把草药配好比例,傍晚时分,炉子上,锅里的水正在翻腾,颜色越来越浓,是绿色,还是黑色?有些分不清。母亲瘦小的身影在水雾气中,显得十分坚定,如一幅画。艾味和紫苏味从厨房飘到厅里,继续一屋子都是,我深吸一口气,竟然是这么香,似乎唤醒沉睡在角落的某个记忆,可是明明是我小时候极其厌恶的味道。
母亲抱了娃,轻轻地放入澡盆中,摊凉了的药水浸过娃的身体,她舞动着小手小脚,母亲用毛巾拭擦着她的脸脖子身子,嘴里不停地哼着:“宝宝洗了外婆的药水澡,啧啧,香喷喷的!”娃在盆里扑打着水花,对着母亲咿咿呀呀,母亲抚着娃娃,呵呵直笑。
暑假,我和母亲回老家探亲。母亲看到田埂上一丛艾草,喜出望外,艾草比母亲高出一个头,她挥刀砍下,大汗淋漓抱了一大捆,摊晒开来了。看到有一棵桑树,又忙摘了一篮子的桑叶。她像获宝一般对我说:“看,这么多,太好了!城市里找这些东西不容易,你们两姐妹一人分一半。”
我们略有不舒服,有时也去医院拎一袋药回来,却不见好。母亲总是很紧张,便问:“哎哟,要不要试一下我的草药?”我点点头。也是神奇,我连咳了两三周不止,喝了两三天母亲的玉米须煮鱼腥草水,竟然很快就愈了。此后,无论是我,还是夫儿子,只要有不适,就会说让母亲煮她的草药,并笑称之为“圣水”,母亲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把一大碗水喝下。
2020年这个春节太异常,疫情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宅在家里的我们接二连三感冒了,流鼻涕,咳嗽,还好没发烧,家里的药吃了不见效,医院不敢去,恐慌和焦虑压抑弥漫在空气。
母亲打开了背包,把草药一样样摆出来,又是熏又是煮。一时间家里飘荡着全是草药的味道,几天后,两个孩子好了,我也好了,母亲自己也好了。
母亲跟我说,这些方子都是外婆教她的,以前家里穷,没钱看病,外婆就靠这些草药把六个孩子拉扯大,她就学了外婆的方子。有人说,每一个母亲都是李时珍,我深以为然。
母亲的草药包一下子空了,不禁有些着急,心里没有了底,念叨着,谁要是能从老家带些来就好了。“草药!宝芝林(药店名)该会有吧!”夫推门而出,没多久,果然左一包右一包拎了回来。我打开了万能的某宝,问母亲还差什么,一一配齐。母亲从我们手中接过草药,用手捏捏,又凑上用力闻闻,欢喜地说:“对对对,没错,就是它!”草药包又塞满了。
新闻里,专家们说起治疗新冠病毒的方案,中医治疗效果显著,费用还低。母亲提议,阳台的花盆里,不妨种上几棵草药,看着它们成长,心里踏实。太阳出来了,生机盎然的草药苗上沾挂着露珠,晶莹剔透,似乎在守护着我们,如母亲的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