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39岁生头胎，后来几年一口气又生了两胎，一共三个儿子，我爸是老二。
所以我只在小学时候和她熟悉了几年，虽然她活了80多岁，但是依然很早就离我而去。都说儿子随妈，女儿随爸，长大后，我在偶尔揽镜自照的时候，突然就闪现出镜子里头那张熟悉的脸，那个把一头油光发亮的乌黑长发用篦子整整齐齐梳到脑后成一个发髻的穿蓝布斜襟上衣的小脚老太太。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天，秋风萧瑟，落叶飘零，为了让二百枚袁大头叮叮当当的一块不少全部落到爹的钱袋子里，家道中落的19岁的奶奶，一步也不回头的走进庄上最殷实的王家大院，去当了一名任人差遣的使唤丫头。
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光一闪一闪，映衬着透明的玻璃灯罩分外威严，王家大院掌柜的李庆余恭敬的站在一张做工精致的八仙桌旁的架子床旁边，别人都叫他李掌柜。
我奶奶独自站在角落里，看得不太分明，但是隐隐约约的视线里，那张花梨木雕花的架子床依然是她见过的最隆重的家具。极具对称的床的四角立柱上深深地雕刻着数不清的骊龙毓凤，还有枝枝丫丫密集的看着透不过来气的各式叶子，就连柱子上挂设的帘帐围幕都是默默地闪着不易令人察觉的微光，这高调奢华的一切都让我奶奶有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这种其实算是普通的富贵气质在她面前不知不觉的沉下了轻描淡写却又低调高傲的脸，让我奶奶有点像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局促不安，手足无措。
我其实可以理解她，因为几乎比她小了一辈的我外婆家里，也有一张与奢华毫无关系但是形式差不多的床，结构类似，带有四个立柱，可以挂蚊帐的那种，我小时候也很喜欢那张古色古香的床，底下还有踏板可以放鞋子，硬硬的床榻上被蚊帐围满，安全感也满满，可以摆放各种过家家的小玩意，懵懂无知的我特别爱站在这个床上使劲蹦来蹦去，幻想着自己是电视剧里的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在这种地方自由的上演各种戏码，但是每每蹦的太过分了都会挨骂，毕竟这张很有来头的床是那么那么贵，虽然我妈说文革时期破四旧那会儿都被红卫兵砸毁了好多张这样甚至更好的架子床，所以这个传说也让这张床在我眼里分外神秘，格外重要。
李掌柜半天没有作声，忽然之间，昏昏沉沉都半明半暗里，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然后一阵烟雾缥缈之中，又飘来一句话，唉，这烟土可没以前好抽，李掌柜你哪买的啊，下回可别去那了！
李掌柜赶紧回，估计是买回来路上淋了点雨受点潮了，太太别担心，咱们离得近，我明儿就去进城到烟馆里再给买回来点，太太放心！
然后微微顿了顿，又轻轻的说，太太，这是刚进门的杨家妮子，正等着你好好瞅瞅里！
我奶奶这时候才发现，床榻上还歪躺着一个人，一个头戴抹额，身穿绸缎，一杆大烟枪正横在嘴边云里雾里。
这是王家老太太，王家大院里除了老太爷之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人，老太爷平日一般都不在家，谁也不知道他在忙啥，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跟，老爷子年纪五十开外，也算正是身子骨结结实实的时候，他打着做生意的名号成天在城里忙的不着家，今天布行老板请客，明天镖局老板请客，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啥生意，反正家里的钱倒也不是坐吃山空，毕竟良田百顷，老婆三个，佣人若干，孩子们也不少，上学的上学，躺平的躺平，在家里来来回回的川流不息，日子仍旧过的富得流油。
王老太年纪比王老爷略大几岁，旧社会都兴给男人找个大一些的大老婆，娶妻娶贤嘛，大几岁会疼人，娶小妾就没那么多说法，基本全靠颜值，所谓娶妾娶色。所以王老爷没过几年就又接连娶回家两个小老婆，一个不到十五，一个不到十四，来了之后就陆续生了四男六女，没病没灾平安长大的只有两男一女，重男轻女的封建家庭就是这样，富人还好，穷人家生了闺女，不想要了，生下来直接就摁尿盆里浸死，刚生产完的娘还有奶水，继续喂前面生的男娃，在旧社会的豫西南这都不算啥新鲜事。
躺在床上的王老太扭头瞥了我奶奶一眼，问道，哪个杨家啊？我咋记不清了，你叫啥，多大了？
太太，这是村东头杨世贵家的姑娘啊，老早就不开私塾的那个杨士贵啊！李掌柜耐心给正叼着大烟嘴沉浸在烟雾之中微微眯着眼的她解释道，说完还偷偷给傻傻站在一边的我奶奶使了个眼色。
我奶奶抬起头，瞪着一双因为被这浓重烟雾给熏的微微发红的杏眼，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的回答，我叫杨玉兰，今年19了。
噢，咋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找个人家过门里？老太太依然沉醉在吞云吐雾的轻轻飘飘之中。
太太啊，你是不知道啊，那杨士贵前些年帮人写状子，惹住他惹不起的人，书也教不了了，私塾也开不下去了，本来给闺女找好的婆家也给黄了，这不日子也过的怪不好，要不咋让这姑娘到咱家来呢！李掌柜好一番解释。
嗯，你这岁数是有点大，不过大也有大的好，以后眼里得有活，干活得麻利点，你爹教你认过字吗？到了这就得守这的规矩！
我奶奶没有再接话，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在昏昏暗暗之中，没有人看到她白皙细嫩的脸上瞬间飞起了一片泛红的云，还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就这，你先到齐婶那去，让她教教你这的规矩。老太太终于转了个身子，换了个让她更舒服的躺姿，不耐烦的朝前摆了摆手。
我奶奶马上像得到了特赦般立刻转身走出了那间屋子。
她走后，老太太睁开混浊的眼睛，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阴鸷，闷闷的对李掌柜说，这个丫头你可得看紧点，一看她就长了一张招桃花的脸，瞧那一身的轻浮劲儿，都快摁不住了！可别让她把那个不安分的老爷子魂儿给勾走了！
哎，太太，你放心！我在一边看着点！李掌柜忙不迭点头。
转头他就突然想起，我奶奶的爹，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杨士贵，私下塞给他的五十块沉甸甸的袁大头和一句一句把闺女全权托付给他的话，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