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周末,一可的爸爸照例从寄宿学校接他回来,在车上,一可的爸爸照例嘘寒问暖一番,一可照例回他一个爱答不理。一可爸爸说,儿子,这周过得如何。一可盯着手机回一句,就那样。一可爸爸陪着笑脸说,就那样是哪样啊。一可盯着手机回一句,没啥特别的。一可爸爸说,学习能跟上吗。一可盯着手机不耐烦道,一个工业技术学校,有什么跟上跟不上的。一可爸爸假装责怪说,话可不能那么说,你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今后出来好找工作。一可把眼睛从手机移向车窗外说,初中毕业的计算机,老豆,我谢你啊,以后就只能沿街租个小屋,给别人修电脑。说完低下头,继续玩儿手机。一可爸爸还想说什么,但是忍了忍,给咽回去了。话咽回去了,脸上的笑始终都在。
一可爸爸带一可回到家里,其实是一可奶奶家,因为奶奶不在了,所以就成了一可爸爸和一可家。他把车停在巷子口的停车场,跟在一可屁股后面往家走。一可爸爸看着一可的背影,很高兴,因为他看他长高了,肩膀也宽了,板板正正的一个小伙子,长得也体面,就是衣服不合身,衬衣袖口太靠上,把手腕上凸起的骨头露在外面。一可爸爸就想,要给儿子买衣服了,要不同学会笑话的。一可爸爸想着,就看到了自己老宅子油漆斑驳的大门。一可爸爸想,最早漆的什么颜色来着。一可等着爸爸开了门,径直穿过客厅和餐厅,从后面的窄小楼梯爬上二层低矮的阁楼,扑通躺倒在床上,继续玩儿手机。说是客厅和餐厅,其实是一间屋,一可爸爸家只有三间屋,过去奶奶住一屋,一可爸爸和妈妈住一屋,长大的一可就只能住上原本堆杂物的阁楼。等到奶奶不在了,一可爸爸让一可搬到奶奶屋里住,但是一可不肯。一可爸爸此时想,不知道臭小子注意到没有,房间每次都是收拾过的。一可爸爸又想,这是自己应该做的。
一可回来了,一可爸爸高兴,就把米饭焖在电饭煲里,出门去买几个小菜。小小的县城里人和人都认识,一可爸爸逢人就点点头,逢熟人就说一句,儿子回来了。对方也答一句,儿子回来啦。同一句话,这一问一答,因为语气不同,情绪竟然也对得上。路过王佳芝的杂货店,一可爸爸朝里面瞥一眼,看见店里照例支着两桌麻将,看见二赖子照例坐在柜台前吃着花生豆儿,喝着黄酒。二赖子看见一可爸爸,装没看见,却故意提高了跟王佳芝闲聊的嗓门。王佳芝背对着街,真没看见一可爸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二赖子逗着闷子。一可爸爸想,二赖子这是跟自己对着干哩,谁都知道她王佳芝可是他赵德凯的人,早晚的事儿而已,他还整天在这里惹。一可爸爸又想,早晚的事儿是多早多晚呢,说是等一可工作就结婚,王佳芝要是等不住呢,有那么几次,一可爸爸分明感觉到王佳芝情绪上有几分怨,搞得他们俩好不容易做回好事都没了兴致。一可爸爸想,一可工作了,佳芝家里上小学的闺女呢,佳芝会不会也来一个等楠楠工作了再说,那就有得等了。万一二赖子要趁虚而入呢,有一次,他分明看见二赖子跟佳芝动手动脚的,佳芝的那个状态,好像回绝得也不是那么肯定。一可爸爸想,这个二赖子,样子比他不差,工作比他好,家里在厂里还有人当官…………一可爸爸想着,就来到了老杨熟食店门口。这一次,老杨先说了,一可回来啦。一可爸爸把眼睛笑眯成一条缝说,一可回来了。老杨说,来点儿什么。一可爸爸说,猪头肉1斤,拌菜1斤,卤猪肝3两,鸡腿2个,花生米5块钱的。一可爸爸犹豫了一下又说,花生米不要了。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沿街的店都开了灯,各家的光都投射到街面上,有白,有黄,有彩,一可爸爸想,挺好看的,边想边故意靠着街檐下走,想避开对面王佳芝的店。等走过去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一可爸爸看见王佳芝在柜台里给人拿烟,二赖子坐在小凳上,给坐在对面的楠楠讲功课,两桌麻将依旧热烈。一可爸爸想,二赖子还比他有文化,他把这点给忘了,要不怎么他赵德凯在厂子里开叉车,他二赖子却能当工长,能管三个班组的人发奖金,大家都得巴结他,给他递盒好烟。一可爸爸想着,心往下沉了一点。王佳芝也看到了一可爸爸,一可爸爸赶忙低下头,感觉自己像个逃兵。一可爸爸想,儿子回来了。接着就又高兴起来。
回到家里,一可爸爸看见餐桌上有瓶酒,又有两瓶饮料,他知道是佳芝让楠楠送来的,就觉得佳芝还是自己的人。一可爸爸知道一可排斥佳芝,但是不讨厌楠楠,就大着嗓门儿说,一可,是楠楠来过了吧。一可在上面答,昂。一可爸爸看看电饭煲又问,说什么了吗。一可说,让你少喝散酒。一可爸爸脸上的笑都快堆不下了。
一可爸爸会做饭,一个青椒炒腊肉,油汪汪的,一个蒜蓉西兰花,绿盈盈的,都是一可爱吃的菜。一可爸爸盛了饭,叫儿子下来吃,他注意着儿子的表情,6个菜,一个蛋花汤,一可爸爸平时都凑和,煮碗面条,卧个蛋,就一条腌黄瓜和几颗腌辣椒,也是一顿酒。一可回来了,他也跟着改善。一可爸爸期待着一可或满意或赞赏或期待的表情,但是一可没表情。一可爸爸依旧高兴地说,来,儿子,吃饭,说着递过去筷子。一可坐下来,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手机,边看边夹菜,扒饭。一可爸爸看着儿子很满意,打开一瓶饮料递给他,一可拿起来就喝,喝一口接着夹菜,扒饭,眼睛始终也没离开手机。一可爸爸想,什么都不耽误,也是个本事,边想边给自己倒满酒,咂巴一口酒,夹起一块卤猪肝放进嘴里,一可爸爸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早晨醒来,酒劲还没过去,一可爸爸蹲在门口刷牙,他看见有零星的游客拿着相机在拍老街和老建筑,就赶忙摇摇晃晃地闪回屋里,一可爸爸想,人家拍老街,拍到一个醉醺醺的老汉,算怎么回事儿呢,想着,就又高兴起来。一可爸爸不敢叫一可起来,从小就怕他睡不好,因为他赵德凯就没睡过几个好觉,一可爸爸知道那个苦。等到一可下来,太阳已经热得燥,一可爸爸把包子和粥从冒着热气的屉里拿出来,他一早去一可爱吃的早餐店买的,说是一可爱吃,也因为附近就这一家早餐店,一可沿着上学的路,吃到初中毕业。一可总算没有拿着手机,一可爸爸笑着说,儿子,吃完饭,咱们去给奶奶上个坟吧,快到奶奶的忌日了。一可头也没抬说,我还想去看我妈呢,你找得到她吗。一可爸爸的笑容像退潮一样不见了踪影。顿了一下,一可爸爸挤出点笑容说,奶奶以前对你多好啊。一可抬起眼睛看着赵德凯说,我妈也对我好,不还是被你打跑了。一可爸爸感觉血窜到脑门儿,顶着太阳穴两边的血筋生疼,像是找个针眼儿就要呲出来。一可爸爸缓缓语气说,大人的事你不懂。一可放下筷子站起身说,有时间我自己去。一可爸爸问,去干什么。一可说,给奶奶上坟。
不去上坟,就不用开车,开车了也总是气,因为一可总嫌他开的车不好,给他丢了面子。不用开车,一可爸爸就倒一杯散酒,就着昨晚剩下的猪肝和拌菜,又喝起来。他也不知道喝多了是可以想起过去的事,还是避免想起过去的事。他喜欢喝多了开着手机听相声听评书,喝多了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的,相声和评书里的段子都比醒着的时候好笑,一可爸爸总是笑醒了自己,又睡过去。听着段子,就不会想起不高兴的事。送外卖的过来,一可爸爸让他把一可爱吃的杂牌汉堡放在桌上,自己接着坐在门口,支着小凳喝酒。来拍古街和古建筑的人比早上多,这是这个小城里唯一有价值的文化特色所能带来的唯一一点生气,还逐年递减。一可爸爸想,早晚有一天,谁家点个老炉子,取个暖,失个火,这些人就都跟着消失了。一可爸爸想着,也不刻意避开那些镜头,而是自顾自地喝自己的酒,想着老街里喝酒的老汉,也是个景。一可爸爸想,看把你们闲的,我们一辈子走不出的这个泛着百年霉味的地方,倒成了你们的稀罕物。对面卖旅游纪念品的孙家才探出头,不怀好意地笑着问,老赵,看你这喝酒的状态,是一可回来了吧。一可爸爸回瞪他一眼,孙家才识趣地移开目光,拿起掸子,轻扫着自己的货。一可爸爸想,天下父子一定都是这样的,来的时候,都抱在怀里,可亲着呢,就像一个人。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两个人,各是各。岁月中要是再有个风吹草动,就可能从两个人活成两个仇人。一可爸爸想,什么时候才能和好呢,什么时候才合适把事情跟一可讲清楚呢,要等到他多大,等得急了,会不会先把自己憋死。一可爸爸看看对面孙家才沟壑纵横的后脑想,你孙家才有什么资格笑话我…………
一可爸爸喝着,想着,好像咂巴出了生活的滋味,烈酒也苦,放了一夜,干到卷了边的猪肝也苦。一可爸爸想着,没注意到一可走到他身后。一可说,我得早点回学校,不等晚上了,下午有课外活动。一可爸爸问,还坐你同学爸爸的车吗。一可答,昂。一可爸爸看见李晓琴爸爸开着那辆新买的叫不上名字的漂亮的电车过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挺挺腰,想站起来利索点儿,但腰没听大脑的使唤,手倒是不自觉地扶了上去。李晓琴按下车窗,把扎着两条小辫儿的脑袋探出来说,叔叔好。一可爸爸说,你好,你好。他觉得这个丫头又胖了。一可爸爸跟坐在前排的李晓琴爸爸说,老李,麻烦你了。李晓琴爸爸吐一口烟说,顺道的事儿,老赵,又喝上了。一可爸爸说,平时不喝。一可走出屋,手里拿着赵德凯给他点的杂牌汉堡。李晓琴爸爸说,一可,坐前面。一可走到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犹豫了一秒钟,对着赵德凯说,爸,我先回去了。赵德凯感觉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往眼眶这块涌,好像要把今天和昨天喝的酒都从眼睛里给逼出来。赵德凯看着开远的车,回回神,回头望见王佳芝领着楠楠从门口过,赵德凯对着佳芝说,一可回来了。佳芝奇怪地望望他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