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午饭过后,大家决定了留下,就连刚才反对的声音也变得唯唯喏喏,甚至还有点肯定了,于是大家忙着回去准备,老张和老覃前往告知莱这个决定。
是夜,昕和丘并肩坐在屋前的小院里,丘疼爱地从屋里拿出热茶递给她,并为她披上外衣。
他望着天上清澈明亮的月,她看着杯中朦胧摇晃的月。
“娘子……我……”丘欲言又止。
“‘是妻也,当以夫比翼齐飞’这是我曾经从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只要你认为这决定是对的,我会支持你的,我会和你一事面对。”她的头侧倚在他的肩上。
丘把杯子送到嘴边,啜了一小口。他的嘴唇抿着,瞳孔中倒映的月开始摇曳,而后从眼角溢出的月华随着晶莹的液体悄然滑落,划出两道完美的弧线。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昕……娘子……我本应更好地照顾你,给你更好的生活,让你幸福。我没能……。”
“能够和你在一起,什么都足够了,我已经很幸福了,我并不一定需要富足的生活,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丘使劲点着头,眼泪带着感动与甜蜜,嗒一声在昕的衣衫上绽放。昕惊起,继而举起十指替丘轻轻抚去泪痕,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怎么倒突然变成小孩子了。”或许他也察觉到了,她脸上的离愁,已然棱角分明,“又不是去戍守边疆,你会很快回来的,告诉我,你会很快回来的。”
“我会很快回来的,”他凑到她耳边,“就去一天。”
“嗯。”
“我们进去吧。”他拉起她的手,后屋里走去。
一种无言的感动莫名其妙地涌上两人的心头,它或许来自理解、包容,或许来自责任、爱。以至于它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却让人无法质疑它的真实性。
夜越来越深,两人只是静静坐在床边,四目对视,此时无声胜有声。微风拂过,烛光泯灭,化作一缕白烟,向窗外顠去……。
(七)
丘:
你不会听见我说的这段话,因为这是在我心中黙黙念的。或许你不知道,在看着你睡去,而我转身的那一刻,我也哭了。我没有在你面前哭,我说过要永远做你的后盾。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个称职的妻子,但你一定是个称职的丈夫。还记得我们初来乍到的时候吗?你在被张嫂他们调侃的时候,你腼腆地笑着,那样子该是多么滑稽,你一定不知道。我知道的,你是想在父母面前正正式式给我一个名分。到真正成亲了,你笑着往我的脸上蹭,说你要照顾我一辈子,但我要为你做一辈子饭,补一辈子衣,还要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你的笑,真是如阳光般明媚。
我一直在黙黙地数着,再过一个月,待到蝉鸣花开,雨季到来的时候,我们成亲就有一年了。这一年来,你总是替我想着,想要把一切往你肩上扛。我可以隐约感觉到,作为你的枕边人,在我转身时,有时你会微微蹙眉,是我触到你新伤的翳了吗?你总是悄悄收起你的伤,在我面前绽放最多的笑容,给我最多的温柔,可敏感的女人又怎会不清楚你的一切?你披衣夜起,去完善你的武器,那坚定的一刀一刀,不仅削去了多余的木屑, 而且带着你守护这个家庭,保卫这个新家园的决心,我很触动,也很感动。真的。
其实我在去柴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你藏得很隐蔽的一簇簇笔直尖锐的矛与箭。你一直在未雨绸缪,一点一点积累以备不时之需,你知道总会有潜在的危险,那么这也意味着你早已在漫长的准备中决心要用生命去守护你所要守护的一切。你变了。你不再是当初文质彬彬的你,或许在战火中生活过几年以后,对你的影响很大,我看到今天在你讲话的最后脸部表情扭曲,我就猜到了你受的苦。如今的你成熟了许多,经过岁月的洗礼,你的肩上可以承担起更多的重量了。你在战乱中,在生活中所受的伤,我比谁都更明了,因为你只在我面前露出柔软的一面,以及那个疲倦而满足的表情。
我不知你是否感觉到了,我的傻相公,你快要当爹了。当我刚得知怀上了你的孩子,我是那样的喜出望外。我轻轻抚摸着还未隆起的肚皮,可能是过于激动了。我甚至感受到了孩子呼吸的悸动!要是让你知道了,你一定会摸着我的头发,边笑边说:“傻的,孩子还未长成呢。”
可正在我想着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噩耗却传来了。我黙黙听着你们的讨论,看着你们的表情,我就知道,柴房里那捆不愿被触碰的东西终于要用上了,而我能做的只是在你的身后,给你支持。现在,我不打算把我怀孕的事告诉你了,请原谅我,我只是不愿你在战斗时带着牵挂。你可是答应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其实我真的宁愿选择相信,只是,这岂是一言之诺足可保证……。
我会等你的,你只要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归来。
我是多么希望,你可以握着我的手,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延生。
丘,如果我想你了,应该怎么办?对了,我记得老人们说过一个传说,说在封神榜上的二郎神杨戬还在人间生活时,身为大将军的他长年征战在外,他的夫人黄颜,便时常把一条红手帕在风中放飞,心中念叨着要说的话。希望杨郎能看到,听到。要是我也用这样的方法,你会收到吗?不,不行,南方树多,会挂到树上,还可能把山贼招惹来了,你看,你尚在我身边我却已开始想你了。好了,先说这些吧。平安归来。晚安。
昕
(八)
昕:
你不会怨恨我的,是吗?这次的主动出击是我提出的,这意味着我要离开你了。很抱歉,这样的决定其我很早已经在酝酿了,我知道,天下既未大定,则必存在危险,于是偷偷地每天用半个时辰做一些武器,藏于柴房里。我很害怕要用到它们,但又不得不准备。我没有告诉你这一切,是想你生活在忧虑之外,我多想可以真正与你过上安宁快乐的生活啊,良田美地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而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就像陶渊明笔下那样。可是,脑海中愈是有美好的遐想,我愈是坚定地捏紧手中的长矛。
纵然如此,但每看到你在微弱的烛光下为我修补擦破了的衣服,看到你在撒下谷粒看着小鸡在啄米时浅浅地笑了,看你抱着大捆大捆收成的水稻朝我努努嘴,我又动摇了,我怕我再见不到你了。我舍不得你。有时我很冲动,想就我们俩一起远走,到南方尽头的海滨生活。这样的死心我终究是下不的,而且你也不会想我这样自私的,对吧?我必须战斗,而且这个决心日益扎根。昨夜我一夜无眠,试图把长矛削得更尖,眼前蹦出那一幕你趴在我怀里说的那些话,以及莱鲜血淋漓地倒在村口,于是就萌生了今日我说的那番话:“假如流血可以避免更多的流血,消除祸害,我愿意。
丫头,你难道以为三年不肯娶你就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等迂腐之言?的确,我是想在高堂见证之下娶你为妻,共享齐聚之乐。在这同时,我也害怕啊!我很怕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你要再饱尝生离死别的煎熬,倘若我先离你而去,我不想你为我守寡。
当年朝纲大乱权臣作祟,我尚年幼,但我却亲眼看到亲友离散,甚至看到血液渐染了城门的旗帜,人被践踏洪洪人流之下,所有的画面,都如玺章一般在我记忆里雕刻下来,不可磨灭。我想,当我面对山贼,乱党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用手中的矛刺穿他们的身体的。
我没有多少雄心壮志想如何拯救一个帝国,我也没有能力,我只想用我全力去捍卫我的家园,我的家庭。如今我拥有你了,我就有责任保全自己的性命,我会平安回来的。可是,你又怎会相信此行一日足矣,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希望而已,你要答应我,要快快乐乐地等我回来,把咱们的家打扮得漂亮些,在外,我会念着家里的一切的。
这一夜过得多快啊。有你在枕边,我总是可以遇到许多奇妙的梦境,幸好我醒得尚早些,可以看着酣睡中的你黙黙说下这段话,尽管你不会听见。
天快亮了,要到辰时了,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娘子,早安。
丘
(九)
整个早上人们都忙着道别,忙着打点一切,小小村落里似乎再现了朝廷征兵家人离别时一幅幅感人的画面,父亲摸着小儿的头蹲下对他们一声一声地嘱咐,或者一家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只是莹莹泪光中闪烁着坚定与支持。
老覃把他们的计划鉅细无遗守地告诉了莱,丘则在村口空地给村民们分发暂用武器。莱用刻刀在一块树皮上大致划出前往邻近几个村落部族的方向,交给村中两位少年前往报信,看能不能再召集一些起来反抗的义士。
一切工作似乎已经基本打点完毕,拿到武器的村民们明白既然选择了反抗的道路,都显得跃跃欲试,不断舞着手中粗壮的树干长矛。
“这次,我们的目的只是把山贼赶离此地,而不是去死斗,希望大家明白这一点。”丘开始讲话,村民们自觉地停了下来,凝重地点了点头。
丘微微舒眉:“我们此次利用地形优势,我们打算采用游击,骚扰等方式大闹一场,我们在暗对方则在明,摸不清我方情况下断然消极避战谋求最小伤亡。只需让其烦恼或惶恐,撤离此地,我们便成功了,我相信他们的也会对南蛮大部落有所顾忌,会向来处返回,不敢贸然前进的。”
“……最重要的,大家为了家中老少,我们要平安回来。”
“至于留守的妇女儿童,我和老覃留下帮忙照料一下吧,我也有一定年纪了,别拖下了队伍,你们放心去吧,老覃可又懂得几分医理……”平时稍显佝偻的老张这两天腰尽力挺得笔直,这时,他背着双手,闲庭信步般走进人群中,发出了几声苦笑,可那几分好战的雄心却掩盖不住地在脸上怒放。
见村民静黙不语看着他,老张又挤出一丝微笑:“咋了?妻儿交托于我这副老骨头不合适吗?俺还未老得如斯不济,却仍有两三分功夫,老子还挽起衣袖盼着贼头头送上门让老子用菜刀给剁了那不中用的狗头,来一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说罢,径自转身走向不远处老覃家。
“村长……”几位村民颤抖着低声叫道,老张只是抬手摆了摆,头也不回走着。隐约中,似乎可以看到他微微摇了摇头。
丘继续向大家交待了一些细节,太阳慢慢西移,他吩咐村民们检查一下行装,于黄昏时段同上路,他望向老张离去的方向及老覃家的房子,长叹一声。留守的团队固然需要人领导,老村长毅然承担起这份责任,表达了他示意年轻人不用顾虑放手去搏,后面有他,又显示了他对丘领导这个小团队的绝对信任,丘何尝感受不到?他想对在他心中无比高大伟岸的村长表示最崇高的敬意,手脚却突然不知往哪搁……。
周围的景物被逐渐浓起的夜迷上一层轻纱,村民集结在村口整装待发,妻幼们站在他们身后,妇女轻轻呜咽着,稚气未脱的幼童在大人们脚下,转圈打闹,大一点的少年,除了两个即将束发成人的早已被派往报信外,安静地站在母亲身旁,有几个冲动地想追随父亲的队伍,被身旁的母亲拽回。老张和老覃站在人群之后,探头看着牌坊下,即将为家园而战的男人,用力挥着手给他们道别。
“明天我一定会回来的!”
(十)
男人们出发了。虽知此行定有危险,妇女们一直都黙黙目送他们离开,虽有的的忍不住偷愉无声地擦着眼泪,轻轻抽搐,却始终没有一个让泪水这个大坝决提,让喉咙的哭声这匹野马脱缰。尽管她们想男人们留下,却又不希望他们回头,女人这个物种永远不停地在陷入各种各样的矛盾当中。
“好啦好啦,辛苦一整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他们很快就回来的。”老张招呼道,回首看了看远方,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拍了两下张嫂的肩膀,两口子走回屋去。众人也牵起孩子,多看村口两眼,各怀心事地陆续回家了。
几近盈满的碧月升上了夜空中,人们假如有机会看到千年后的景象他们或者会用气球来形容徐徐上升的明月。她们盼望着月亮升得高些、高些、再高些,这样乘着夜 色前行的男人们就可以借着今晚明亮的月光看得更远了。昕如今坐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昨夜曾经与丈夫并肩坐过的地方,倚着房子的外墙,抬头望明月,双手轻轻抚 摸着自己的腹部,轻声低吟着:“孩子,娘知道你听得见娘说话的,对吧?你爹今天出去了,以后暂时只有娘每天陪着你聊天,晚上叫你早点睡了。不过别怪他,你 爹他是个大英雄。他要用他的才智和鲜血换取我们宁静的生活,所以,我们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昨天晚上娘做了一个梦,你爹在教你认字,教你读刻在木桌上的他最 爱读的《兰亭集序》。呵呵,我就想到,他一定会教你‘死生亦大矣’,一定会跟你滔滔不绝地说起文中‘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那种其 乐融融的情景。他该是多么希望我们一家人可以过上安稳快乐的日子,与村里的大伙浅酌几杯,把酒言欢。娘梦中看的是你们的背面,我不敢去想你的样子,孩子, 娘甚至不知你是男是女。但我相信,你一定会集中我跟你爹最优良的方面。茁壮成长吧。现在,咱一起为你爹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