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原创)/南山台子
尕娃杵在墙根下,身上的衣服半穿半披,靸着鞋,他有意的蹲下来,挡住了裤子上那个破洞。身边的人如一锅粥、如一树的麻雀,又如滚了一场(以前农村集中堆放刚收割庄稼的地方)的豆子,有下方的、折牛腿的、弹弹珠的、跳绳的、纳鞋底的、谝传的……,这就是冬天午后村民的集中点,没有了夏日的农忙,这就是他们自娱自乐、家长里短的活法。
尕娃脖子往老羊皮袄里钻了钻,把耷拉的黑乎乎、脏兮兮的翻羊毛领子往起立了立,紧锁的眉头邹的更紧了,两眼直勾勾地往外看着,像要穿透这厚重的大山,回味着黑牛在这儿给他们讲的新疆的事儿。
尕娃今年不足十七岁,虽年龄不大,可人很精明、活泛,不管是大人还是娃娃都维活的好的很。他跟大人们下方、折牛腿;跟娃娃们弹弹珠、藏麻麻糊(捉迷藏),大人小孩们都喜欢他,他就是一块儿开心宝,走到哪儿那儿就欢声笑语。
有一天,大人娃娃都窜了一堆堆,没有一个理他,尕娃用瘦小的身子挤来挤去,终于挤进了人堆,只见黑牛嘴角白沫子汤的,给村民讲他去新疆的事呢。新疆那个……大啊,就像爬到咱们的南山顶上往外看,那是一个看不到边边;草原上到处是牛羊,放牛羊的直接抓住奶牛就挤牛奶喝呢,到处都能捡到和田玉,黑牛有意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戴的那块。葡萄、手抓肉……你想吃啥就吃啥,还有打工可挣钱了,有的人还在新疆领了个老婆子呢。黑牛还在津津乐道地讲着,嘴角的白沫子聚了一大堆,谁也没有注意这儿,而是认真地听着,嘴里砸吧着,眼睛呆滞了。
尕娃走出人群,一个人蹲在了墙角,手里拿起一个木棍棍,使劲地在地上划着。仔细一看,有火车、有村庄、有牛羊、还有一群一群的人。尕娃嘴里喃喃自语,你不让我上学,你要我帮你种地,你倒好一天不出门,睡在家里,我也不伺候你了,你就当你的白爷着。
那几年,村里的人都在山上乱砍乱伐,开荒种地,尕娃大(父亲)看着人人都开荒种地,也有些收成,眼红了。自家开荒人手又少,他想来想去把上六年级的尕娃拽了回来帮他一起种地。尕娃为这没少挨他大的打,因为他有时想读书就偷偷地跑了,他大找回来就是一顿打。慢慢的尕娃也没有指望了,把自己的根就埋在了这块黄土地上。他虽然是个娃娃,但干活不怕输、不怕累、起三更睡半夜地务乱(操持)着他们那近百亩的土地。
有天凌晨四五点,正是农忙的时间,家里其他人都起来拔那满山满屲的麦子去了,要不加紧的收,来上一场冰雹,今年的劳动算是白出了。今年难得地雨水好,庄稼人有了个好收成,正如老人说的收到框框的才是自己的。尕娃大让尕娃到南山坡犁那块儿收了豆子的地。尕娃一边犁地一边吆喝着耕牛,空荡荡的山里到处是尕娃的声音,尕娃有些胆怯了,他顺口唱起了那首人人都唱的花儿:
山畔畔儿崖(nai)沿沿
五更的娃娃把牛敢
望月亮哎,盼日头嗷
地头的畔畔在那大大哦
有人问
娃娃你长大干撒尼
种地娶媳妇
生个娃娃放牛尼
哎吆吆……
吆吆吆吆…
………………
尕娃半卷的裤腿上,刷了露水伴的泥,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有些重,尕娃使劲吆喝着牛,使劲敢牛,要在天亮把这块儿地犁完了,还要帮父母拔麦子去。
在这大地上正应了那句古训“薄田出大地”,几年下来,他们的家境殷实多了。随着国家退耕还林还草政策的实施,农村的地都开始一步步进行了退耕还林还草。尕娃家的地都被种上了草、种上了树,同时禁牧禁放,山绿了,雨水多了,农家人也闲了下了,外出打工的人也多了。尕娃大就把剩的哪点自留地交由尕娃耕种,自己不到五十岁的人,过着八十岁老爷爷的生活,也算舒坦。
闲下来了,尕娃也有些无聊,有时看看书、看看电视,主要是有了手机和村村通,他可以了解到外面的一些事,一些新奇东西。他也知道了:不到新疆不知道祖国之大,不到南疆不知道祖国之美!村里有好多年轻人都上了新疆,有人还在那里成家立业。有一天尕娃给他大说他想去新疆打工去,他大狠狠把尕娃打了一顿。尕娃把自己圈在房子里没吃没喝、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枕巾干了又湿了。
他想到那会儿一起上学的几个同学都上了大学、中专,有的已经工作,再也没有回这村沟沟。他也想到了黑牛讲的新疆杂谈。
五更时分,尕娃妈心疼娃娃,跑到门口感尕娃吃饭呢(因为昨天一天尕娃都没有吃饭,尕娃妈早早起来给尕娃做了荷包蛋,蒸了油津津的花卷,上面香豆子又绿又翠,面白的像落下的雪花一样,没有一点点污点),喊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传声,妈妈急忙忙推了一下门,门哐啷开了,他拉开灯,炕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哪有尕娃的影子。尕娃妈往外跑,撕破嗓子的喊尕娃不在了,尕娃不在了……,被门槛绊倒,她爬起来一边往向伙房一边喊:娃娃他大,尕娃不在了。尕娃大半睡半醒地说,这碎损(小孩子)这下我找回来,看不打死他。他把衣服半穿半披地,胡乱穿上,拖着鞋往外面跑。他们跑了庄子上几个尕娃耍的要好的朋友的家,挨家问了也不知道尕娃去哪儿了。这次尕娃大有些着急了。
全庄子人都起来找尕娃,找遍了庄子上的角角落落,也没有见尕娃的影子,他的几个玩伴也很着急,也很纳闷,这尕娃太不够朋友了。尕娃妈放声大哭了,埋怨起尕娃大了。尕娃大吼了一声:回。尕娃大走进尕娃的房里,手里的旱烟棒子烧到了手根都没有感觉,他看见桌子上的茶杯下压着东西,火急火燎的把烟棒子扔出来,差点扔到了炕上。颤颤巍巍打开一看,是尕娃写的信:
尊敬的父亲大人,慈祥的母亲:
不孝的儿不能在身边伺候您二老了,请你们给不孝的儿口唤,给儿做个好祈祷,儿上新疆了。等我在那边干好了,有了家,我来搬你们上新疆,咱们一起享清福,也敬儿的孝道。
……
尕娃大念着,尕娃妈边哭边骂,这个贼娃子跑着干撒去呢。尕娃的几个好玩伴不知啥时候进来了,听到尕娃去新疆,他们异口同声说:爸爸(对有地方对叔叔的称呼),我们赶紧追啊,到火车站去找。
尕娃刚开始又气又羞,又想着委屈,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啥时候他睡着了,再醒来时晚上九点了,一天没有吃了他有些饿,走到伙房想找些吃的,可是伙房里的灯已经灭了,他知道父母已经睡了。他又折回自己的房子里,越饿越气,埋怨父母咋不喊他吃饭,也不管他这个儿了。尕娃想起了白天黑牛说的上新疆的事。他偷偷的收拾点衣服找个蛇皮袋子装进去,乘着天黑向镇上的火车站跑去。
到了火车站,尕娃像黑牛说的一样买了一张站台票,顺着人流,进了检票口,检票员看了看尕娃,尕娃手心里都冒出了汗。突然检票员说,进去,快进快出。尕娃进入车站,摸着黑找到了拉煤的车厢,速溜溜的爬了上去,怎么软绵绵地,有人说话了,你龟儿子踩着我了,尕娃赶紧挪了挪身子,一溜排的明晃晃的眼睛望向他。尕娃的亲戚朋友追到火车站时,车站空无一人,静寂的让人不舒服。
天亮了,尕娃看到拉煤的车箱有好多人,一个个黑头黑脸的,眼睛咕噜咕噜在转,露出了带点水渍的黄牙。尕娃笑了,其他人也看着尕娃笑,因为他们知道每个人都是黑不溜秋的,没有人样了。爬火车的人各顾各,从怀里掏出馍馍就着一瘪子水,开始吃起来,有的人唱起了热辣辣的花儿:
山里来嘞个野鸡娃
红冠子
我给我那尕妹子啊
扎呀吗扎簪子
………………
尕娃听着哐当哐当的车轮敲击车轨的声音。尕娃的眼眶湿润了,他极目向家的方向望去。
向西的车轮再也停不下来了,尕娃心里又唱起了那首花儿:
走远咧,
走远咧,
眼泪花儿把心淹了,
也得走下去!
(未完待续)